斑斑证据遗留在鲛人的尾上, 饶是宗长心智稳重,此刻也做不到面色如常。
如湖面碎开几圈涟漪的黑眸微微移开,溥渊看着空气中余白一点:“找块东西擦干净。”
宗长没吩咐外头的仆做这份活, 他取了块干净丝帛回来, 目光所视险些让他身躯晃了晃。
“小鲛。”
溥渊声音如石铿锵而落,石却非磐石,而是碎成一块块的屑石。
本该用丝帛擦拭的一截蓝色鲛尾, 竟让鲛物慢慢的用手擦了擦, 指腹按在唇边,鲛轻尝, 继续低下头沿着尾端斑渍伸出舌尖卷了卷。
鲛尾上的斑白悉数的落进鲛物口中。
溥渊:“……”
小鲛眼神无辜, 这靡荡魅乱的行径,在他做来不过好像只是尝了一点什么。
“阿渊?”
当日他在梦中口吐鲛珠, 那颗珠子可比现在脏多了呢。许是当时有梦境作为遮掩,在此刻的秋光白日中, 纵使宗长再如何失控, 潜意识中不愿放开。
溥渊给小鲛倒满一杯茶:“漱口。”
鲛不动, 溥渊伸手递着。
直到小鲛接了这杯茶水,溥渊才开口:“以后别再这样做了。”
小鲛垂首不语。
银蓝的鲛尾在光照下显得干黏,溥渊过去拉下窗上的竹帘:“这一处日光晒热,换个位置坐。”
小鲛捡起刚才变回尾巴时撑散的衣物,他展开衣料遮在尾上,眉梢勾翘着,半晌才开口:“阿渊喜欢的也要说成不喜欢,为什么。”
溥渊静声,鲛人嘴上问过最多的话便是一句为什么,鲛什么都不明白,可也正因为不懂,所以比谁都自在快乐。
溥渊宁可这时候的鲛什么都不懂。
“等你长大些就会知晓。”
小鲛不服气:“鲛已经两百四十三岁,阿渊几岁了呢?”
溥渊哑声。
小鲛追问,溥渊只得回道:“二十又二。”
小鲛:“二十……二?”
鲛比划出两根手指,有些不可置信。
“阿渊那么小。”
溥渊微微摇头,不再与鲛人在此话题上纠缠。凡人时岁与鲛妖的年岁怎么相同比拟,他们过一天便是一天,命时少去一日,而鲛妖命途漫长,也许连小鲛都不知道他究竟能活多久。
溥渊在书阁内坐着继续写字,小鲛收拾干净衣裳,两条腿软塌塌地搭在席上,颇是昏昏欲睡。
日头短暂,秋光从晨起的明媚干燥转着斜斜懒懒的落在了树冠之后,刘松子打了过会儿小盹,他先去备了马车,再到书阁外告知宗长。
溥渊书写半日,坐在阁内另外一角的鲛人早已因为乏闷蜷在阴凉处入眠。
小鲛两条笔直白净的腿毫无人形仪态的搭出了席外,干燥的空气漂浮着桂花的沁香以及鲛在吐息之中无知无觉散发的一股微凉之意,让人有种置身海面的清爽之感。
刘松子守在门外扣了扣门板,小声:“宗长,车辆已备好。”
溥渊落笔,人才起身,盘在另外一处的小鲛舒服懒散地卷了个身。
鲛正对上溥渊黑凌凌的眸,他懒着腻着把卷到腰身的衣裳落下,两条腿重新盖得严严实实,才见宗长眉头舒展。
小鲛心道人类规矩好多了,累鲛。
溥渊望着他:“小鲛若觉闷乏,可随我出去逛逛。”
于是小鲛从书阁躺到了宗苑大门外的车厢内,鲛不惧怕宗长,只要对方不皱眉,鲛便没了鲛形,从软垫躺上了宗长的大腿,未等人教训,只管抱着宗长的腰,脸蹭埋着喊:“阿渊,阿渊。”
被喊的阿渊顿时没了声。
马车轻摇慢晃停下,小鲛鼻尖微微发痒,他懵懂睁眼,抬头只看到宗长眸光平静内敛地望掀开的车帘外。
车外碧蓝的天幕一望无垠,秋高气爽,阵阵谷物之香随着风铺满在绵长的山岭中。
小鲛摸摸鼻子,跟宗长下车时,他及时扯了扯对方袖口,小声问:“阿渊,你刚才在车上是不是偷偷摸我鼻子了?”
睡得懵懵懂懂间鼻头一阵发痒,可睁眼之后宗长一派严肃沉静,又不太像偷摸过他的鼻子。
小鲛的话停在嘴边,面前广阔无边的谷物让他失神,就像看见了一片金色灿烂的海,和他喜欢的大海的颜色不一样。
溥渊余光见小鲛仍拉着他的袖口不放,索性就这么静静牵着鲛。
沿途经过的农民瞧见,人人都热情地问候,邀请族长晚上到家里吃喝一顿,再一瞧,宗长身后跟了个神仙似的公子,他们惊讶,却没多问。
整个曲黎族,就连最繁华的安黎城都不一定每个人认出的他们宗长是何模样,可生长在这片农田之下的每一个农民,见到溥渊都尤其高兴,所有人都认识他,少了农户对族长的那份敬畏尊卑,大家对宗长意外的亲近。
小鲛惊讶:“阿渊,他们不怕你。”
当日在醉乡阁,老鸨对阿渊笑得脸上的肉都挤在一处,脂粉抖啊抖,看得鲛一阵不舒服。可在农田边所见的每一个人,他们所露的笑意是对阿渊真心的喜欢。
溥渊面上神色难得柔和放松,就连嘴边的话都意外的多了起来。
“今年雨水充沛,田里的稻谷之物生长喜人,除开需要上缴的税赋,每一位农户都有足够的粮食度过这个冬春。”
小鲛听得认真,尽管此刻的他还没有滋生人类食不果腹时的苦难困惑,但只要是阿渊说的话,他就都听着。
午后的日光轻盈落在小鲛轻轻扬起的发上,溥渊注视着,忽然伸手揉了一下鲛的后脑。
“这是小鲛那时带来的雨水所赐,他们脸上的笑同你也有关系。”
小鲛抿唇,漂亮的蓝色眼眸睁大了。他碰着被宗长揉过的脑袋,跑到一侧抬起宗长的手再次放在发顶上。
“阿渊,你再碰碰。”
溥渊垂眸,手指微微曲着,想拿开,反被小鲛按在脑袋上。
小鲛哎了一声:“阿渊阿渊,你刚才一定是偷偷摸我鼻子了。”
“我睡着的时候鼻子好痒。”
被问的宗长:“……”
鲛自然没等到宗长的答案。
两人沿着田野一路走了很久,谷植香气冲荡洗涤着他们的胸肺,直到霞光披在身上,鲛也从面对新事物的好奇亢奋逐渐恹恹起来。
溥渊和田里的农民说完话,停在原地回头,还没跟上来的鲛都不愿意再挪几步了。
“小鲛。”
鲛不动。
“过来。”
鲛甚至蹲下,抱着腿不动。
傍晚农活忙完的人们牵着老牛光脚踩在黄泥地里回家,见到路边蹲了个漂亮年纪不大的少年,眼睛就像海水的颜色,尤为漂亮。
他们停下看了又看,笑呵呵地开口:“小娃娃,宗长叫你过去哩。”
小鲛道:“我走不动了。”总不能变出尾巴游过去。
宗长返回,停在鲛人面前。
四下无人了,小鲛才开口:“阿渊,鲛的尾巴疼。”
鲛人一日可在海中游行千百里,好不容易有了人类的一双腿,走上一盏茶的功夫就喊腿软,再过半个时辰要歇,一个时辰便是小鲛蹲着不肯挪半寸的模样。
年轻的宗长眉心轻拢,无奈地牵了牵鲛的袖口。
溥渊:“起来。”
鲛摇头。
马车不在此地停放,金桔般的落日斜斜落在山脚,将要入夜了。
溥渊道:“带你去鼓楼夜集。”
小鲛一听到热闹,目光顿时亮了亮。
山脚的谷地再美再安宁,鲛似乎还是更喜欢广阔的大海,繁华的集市。
溥渊将鲛拉起,鲛亦步亦趋地跟在宗长肩后走。
一走一扭,一步一拐。
年轻的宗长隐隐发出低沉的叹息。
溥渊看着鲛:“上来。”
宗长双腿微曲,本该是抱着更加顺手,但不合时宜。
宗长背起小鲛,返回的途中被从田里出来的族民瞧见,他们纷纷询问。
宗长道:“小鲛腿脚不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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