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打斗之间,那双如星子、又如点漆一般乌黑透亮的眸子,和贺顾抱着他背过身去挨穆达那一刀时微微僵硬的身体,都叫宗凌无论如何也难以从脑海里忘却。
他每每回想起那日的事,既恨自己当初为何会那般冲动,不顾贺顾先前的叮嘱追出雁陵城去,又恨自己为何平素里一向信心满满、自命不凡,可临到阵前,却全不如自以为的那样随机应变,能以一当百,还被那阴险的北戎汗王寻到了破绽,累得要旁人来搭救于他,又害得两个军士为他丢了性命,将军也被他连累中了北戎人的刀毒,生死未卜。
宗凌每日脑海里全是这些事,完全无法释怀,刚开始还只是夜里难眠,到第三日他劈柴时,脑子里都忍不住来来回回一遍一遍的琢磨,险些没叫斧子把脚给劈了——
好在第四日,终于叫他等来了好消息。
在此之前,宗凌从来没有想到过,那个本叫他一直看不顺眼的主将醒转的消息,有朝一日,竟能让他如此雀跃,又如此如释重负。
他卯足了劲早早把这日的柴火敢在临近傍晚时分,全劈完了,又厚着脸皮不顾火房大哥们的冷嘲热讽,自掏腰包买了肉菜,在火房做了几个清淡的精心小菜,才赶在天昏十分往帅帐去了。
火夫长见了,倒也没拦他,只是哼了一声,和边上几个汉子道:“这小子犯了那样大的错处,违抗军令啊,如今咱们将军醒了,按律岂不该打他个八十军棍?他倒还敢自己上赶着往帅帐凑,生怕将军想不起来他怎么着?”
旁边另一个汉子“呸”的吐出了嘴里叼着的半截瓜藤,骂道:“老大,你没听人说吗?将军平日一向待见这个小兔崽子得很,这回要不是为着去救他,能受这么重的伤,叫戎犬暗算了吗?这兔崽子多半就是拿准了将军不舍得把他怎么样,现在才去摇尾卖乖,想求轻点处置呢!”
“按我说,刚才老大你就该拦着别叫他去!”
宗凌却不知道后头几个火夫正为他争得不可开交,他被拦在了帅帐外,贺顾的几个亲兵冷眼瞧着他,道:“宗凌,你如今已不在将军身边做副将了,帅帐可不是闲杂人等随意进出的地方,还不速速回你自己营中去?”
贺顾这几个亲兵,昔日里都是宗凌同帐而眠,同饮同食,并肩作战的,虽然宗凌与他们并不算很投缘,可此刻亲眼看着他们这样变了副面孔,疾言厉色,说心里不难受,那是假的。
好在宗凌既然敢来这一趟,也早做了心理准备,只是失语了片刻,很快便回过了神,道:“我……我只是听说将军醒了,实在担心他的身子,这才带了几个粥菜,想来探望一二,没有别的念头,只放下吃食,我便马上离开,还请诸位兄弟行个方……”
方才一直没说话的另一个亲兵似乎是听不下去了,再也按捺不住,怒道:“你如今倒是知道担心将军了?当初胆大妄为违抗军令的时候,怎么不知道?把你的东西赶紧拿走,咱们将军一军主帅,难道还能缺了你这点清汤寡水的吃食不成?赶紧收了你的破烂,有多远爬多远,咱们将军好不容易才醒来,可别让将军再瞧见你这号晦气人物!”
宗凌被他噎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家世代耕读,虽说不是多么大富大贵之家,但也算得上殷实,很有几分积累,宗凌虽无科考之心,可也在那样的熏陶下长大,平日一向自持在乎颜面,从没有被人这样近乎指着鼻子的破口大骂和数落过,一时感觉到帅帐前众目睽睽众人冷眼注视着自己,又尴尬又困窘,只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躲起来才好。
正此刻,帐中却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外头何人喧哗?”
……这声音并不是贺将军,宗凌不由得微微一愣。
几个亲兵顿时脸色一变,方才开口那个更是吓了一跳,连忙道:“回……回贵人的话,是……是宗……”
只是他还没说完,帐帘便被人掀开了。
宗凌一看清那掀开帐帘之人的面目,顿时愣在了原地——
竟是那日见过,宗凌本以为早该返京理政的皇帝——
那日柳见山叮嘱过他,不可把皇帝来了北地看望贺将军的事说出去一个字,又说皇上隔日便动身回京,可此刻宗凌却在这里见到了他……
难不成,皇上竟然一直没回京,只在帅帐中寸步不离的守着将军吗?
裴昭珩看清呆愣着的宗凌眉目,道:“原来是你。”
宗凌好容易回过神来,意识到面前的人是谁,立刻就要屈膝下跪。
裴昭珩垂目看着他,淡淡道:“不必跪了,你回去吧。”
宗凌拎着食盒,五指攥的骨节发白,一时有些进退为难,让他抗旨他是不敢的,可让他就这样回去,不能亲眼瞧见将军是否真的转危为安了,他心中却又实在放不下心来,更加不是滋味。
裴昭珩目光落在他提着的食盒上,微微一顿,道:“你是来给子环送吃食的?”
宗凌犹豫了一回,还是答道:“是……”
裴昭珩沉默了半晌,道:“既如此,你进来放下东西,便回去吧。”
他语罢便转身回了帐中,显然心思并不在杵在帐帘门口的宗凌身上。
皇帝亲口允了,几个亲兵面面相觑,虽然不想让这家伙再进将军的营帐,但也不敢抗旨,只好收回了挡在宗凌身前的长刀。
宗凌手心微微出了点薄汗,跟在皇帝后面进了帅帐,才进去没两步,鼻腔里便立刻闻到一股药味,他抬目去看,只见榻上高高垫了两个枕头,一个男子靠在那两个枕头上,披散着头发,侧脸轮廓挺拔俊朗,嘴唇却有些苍白,那人正垂着眉目一声不响的看着自己放在被褥上的手,似乎是在出神,也不知在想什么。
宗凌从未见过这副模样的贺将军,当即愣在了原地,那头贺顾却听见有人进来了,转头过来看着裴昭珩,便立刻发现了他身后的宗凌,微微一怔,道:“……小宗?”
宗凌想要回话,看着他这副模样,却觉得心里十分难受,愧疚有之,无地自容也有之,一时嗓子眼干得冒烟,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锯嘴葫芦一般的把食盒放在了桌上。
他才刚放下食盒,便立刻发现桌上也有一个开了一半的食盒,里头菜色丰富精致,显然比他送来的这一份强百倍,皇帝也没看他一眼,只自桌边端起一碗燕窝粥便行回了贺顾榻边坐下,道:“不烫了。”
贺顾抬眸看他一眼,没吭声,半晌,实在被裴昭珩盯得扛不住了,才偏头到另一边去,闷声道:“……那我也不想吃。”
裴昭珩道:“不吃也得吃。”
贺顾:“……”
说实话直到此刻,他其实都还沉浸在得知自己竟然又“有了”的震惊和茫然之中,一连睡了几日,说不饿是骗人的,可是只要一想到吃饱喝足,他又得受当初生宝音时的一次折腾,便顿时胃口全失。
裴昭珩端着碗舀了一勺凑到自己唇边抿了抿,抬目看着贺顾蹙眉道:“再不吃要凉了。”
贺顾被他看得没办法,实在是拧不过也扛不住他这样一瞬不错的盯着自己,僵持了半晌,最后也只得妥协了。
两人便这样一个喂,一个吃的喝完了一碗燕窝粥,舀空了碗底,又亲眼瞧着贺顾接过碗把最后一点喝了个干净,裴昭珩这才满意,站起身来转过头,却见到那方才拎着食盒和他一起进来的少年人还杵在八仙桌旁,一脸怔愣的看着他们,这才想起这号人物来,道:“不是叫你放下食盒就回去吗,还在这里作甚?”
宗凌恍然回神,这才连忙磕磕巴巴的拱手告罪,转身走了,那背影不知为何显得有些狼狈。
他离开了,裴昭珩才转头垂目瞧着贺顾问道:“这孩子,子环打算如何处置。”
贺顾端着碗沉吟片刻,道:“按军律处置吧。”
裴昭珩沉默了片刻,似乎是对贺顾的这个回答有些意外,但还是颔首道:“好,你自处置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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