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与渡山河(343)
“你还敢问本宫何意?”
滴水檐下,辛移被人层层护卫着,奋力提振声音,“丹口孔雀枉本宫之前对你如此信重,你与那邹吾暗通军机,纵容叛军之情事,今日事败,还不束手就擒!”
“殿下休要胡言!”
这一刻,丹口孔雀是真的怒了,他戟指王子,大声斥责,“臣与邹吾并无殿下所说之情事,臣自度无罪,清清白白,陛下在哪,臣要面见陛下!”
“迟了!你通敌的证据早摆上父王的御案,陛下才不愿看你这叛臣的面孔!”辛移用力嘶吼来掩饰自己的虚弱,他也在肝颤,他知道丹口孔雀是怎样的敌手,哪怕准备万全,可他还是会惶恐,“本宫劝你还是速速就死罢,陛下圣明,中境战事当先,不会牵连你的家人……”
“臣要看状供。”
辛移兀自喋喋不休,闻言呆怔了刹那:“……什么?”
“我自知逃不出去,可总要死得明白。”
孔南心扫了一眼这三百余人的弓箭手,已经不想看着软弱无能的王子,他算什么高辛氏?他甚至挨不过他父亲稍施的压力,来做这刽子手的污糟事情:“我要看状供!”
要说那辛移是何等软弱何等没有决断力之人,迟疑一阵,竟答应了,着人去御案上供状,清凉殿的内侍抖如筛糠,挤过层叠的禁军,举着一盏托盘送到孔南心身前,那盘上,除了一纸供状,还有一杯毒酒。
孔南心抓住那一纸供状去看,才扫过几眼,脚下竟踉跄了一下——他的左腿,那是二十三年前打天下时的旧伤了,他喉头缩紧,只见那些字,那些无中生有还能交替而证的字,认证物证俱全,他就好像看无数的蚁,密密地从纸张上蠕动出来,来啮咬他的手臂,第一次,他觉得这朝廷,竟然让他感到那般的无望。
看罢,丹口孔雀点了点头,凄然大笑:“殿下若早拿出这纸状述来,又何必刀斧手。”
乱刀砍死、乱箭射死都不体面,说罢,他拿起了毒酒,风雅卓绝地,一饮而尽。
后来的后来,司空复被父亲强制喊回京城,当时从从尚在前线御敌,孔南心之死秘不发丧,老父亲灯下榻前坦言述说,司空复听后宛如头遭痛击。之后的之后,贵介子弟努力地去探听消息,努力地去找当日让陛下下定决心的证供,才发现那罪状真是严密细致,从中境通都的子民始、退伍的士兵、中层将领、途经驿站的驿丞,甚至还有孔南心的家臣,搜集材料之细密,从下层着手,层层地株连,让人不得不信。
“可谁通敌,他也不会通敌啊……”
司空复震惊,失望痛恨之情只恨不能泣血捶膺。他知道神京早已有此风气,却不知这些办案人已经如此地老道,之后他又知道当日逼杀丹口孔雀乃二王子殿下,那种感觉,竟是麻痛到无比的痛心!天衍十六年始,自上而下散播过多少的冤假错,证据斑驳,终于,这些“通敌”罪名从白角这等小民小官开始,直逼到封疆大吏、国之柱石,从一条条活生生的性命变成了“异军”中一个个非人的武士,司空复甚至不必去问丹口孔雀的罪状,到底是谁的罗织!
将士舍生忘死,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正午,炙热阳光,青天白日——
一行白鹤抿翅而飞——
司空大人浑身虚软地从通天铁牢里走出来,六神无主,口中喃喃,只有一句,“我天衍自毁长城……自毁长城……”
孔南心,一个给几次危机四伏的天衍带来稳定、安宁、忠贞和希望的男人,死前可能都无法想象自己竟是死于这般无妄的罪名,他回京的路上或许也有犹豫,但他有妻子,有同侪,有他的子民,还有他卸不掉的责任,他一遍遍劝自己,飞鸟尽,良弓方藏,狡兔死,走狗方烹,他以为辛涧会念旧,可是他怎么忘了,重名鸟从不念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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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天衍立国之前,丹口孔雀与三足金乌、重名鸟、墨麒麟并称为天下四大名将,但与那三位历史上赫赫然的“名将”不同,天衍的史册中没有他单独的列传,他的故事写在分别记载在《昭帝世家》《武烈王传》《通都传》《渝都传》与《绕朝策》中,就连出现频次本应最高的《通都传》,也因其理政二十余年,治下无灾祸可记,无离乱可书,寥寥几笔,写尽一生——史书一句话,多少血和泪,孔南心没让他治下的子民流过血泪,他留给后世的,只有那几场漂亮的胜仗与一场冤案,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第229章 博弈(8)
天衍二十年七月,又是雨季。
连绵不绝的雨水使得空气微生寒意,因着去岁孔南心在下游将运河改道,今岁合川上游汛情便格外凶猛,江水泛着浑浊的泥黄,急促地打着漩涡,漫过堤坝水田,辛鸾自大汛初起,每日便定例去巡视合川一岸。好在,内史郡归顺的城池官员都十分配合他,他没用什么多余手段,他们便尽心尽力地加固堤岸、疏浚支流,今日他刚从坝上下来,正听说西境新一批粮食徐守文亲自押运主营,便带了亲卫,一路追了过来。
雨势渐大,唰唰地打在帐篷上。
邹吾开军情会议还没有回来,辛鸾和徐守文抖落一身的雨水,兀自先进了他帅帐。辛鸾折腾一上午,正饿得前胸贴后背,让伙食兵快快端上了饭菜,一屁股坐在邹吾的帅案后,端起碗就开始狼吞虎咽。
最新的军情已经传了过来,辛涧更换孔南心,命原赤炎十八番主帅从从为主将,领“千里驹”军团赶赴战场,算时间,现在应该是已在上任途中。
徐守文看着那竹简,很是诧异:“陛下,这怎么是他?”
去岁被从从追击的阴影还在,徐守文虽说不管具体军事行动,但是他管钱,他知道辛鸾为了换掉孔南心花了多少人力财力,想着既然运作了,那就干脆换个弱将,不然这个买卖也太过亏本。
“守文,你想什么呢?”辛鸾是饿急了,一边运筷如飞,一边张口说话,“这是打仗,能推到这个位置上的最差也是主将级别,若真是个书生二世祖,别说千金,便是万金,我们也运作不出来。”
但徐守文还是感觉肉痛,忍不住指正主君:“那您这样还算什么换将啊?这分明叫把拒敌坚守的战略换成速战战略。”
辛鸾“哈哈”地笑了一下,说了一句“有理”,紧接着毫不在乎地补了一句,“没关系的,花小钱办不了大事儿。”
可徐守文没他这般心宽,辛鸾三十万人养在中境前线,辎重粮草日费千金,他每日看着流水的账目他做梦都会被那巨额的数字惊醒,要不是继承了父亲精打细算的良好家风,他早就要在主君这样的花费中逼疯了。
徐守文想了一会儿,思绪一下子又飘远了,“丹口孔雀他……”雨声唰唰地打在帐篷上,他轻声问:“他应该是已经去了罢?”
辛鸾的咀嚼一顿,轻轻地“嗯”了一声。
“那……武烈侯那边……”
辛鸾:“他分得出利害。”
之前弋阳战场,邹吾与丹口孔雀对垒共八万人,结果三个时辰死伤一万,这是什么级别的战损?辛鸾知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邹吾撞见孔南心就想一试高下,可是两个倾世的名将打仗,谋略、胆略,他们样样难分胜负,真让他俩拿着几十万人全副决战,这到底是他俩的大幸,还是天衍的大不幸?
“三川郡砀郡守军保守估略有十八万,现在从从抽调了辛涧九万嫡系赶来,一路吸纳杂七杂八算上也能凑出三十万人……等这场雨下完,”辛鸾放下了碗筷,声音轻而坚决:“大战将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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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铺天盖地地砸在营地之中,纵然此处已是一马平川上的一块高地,走起来仍然是高一脚低一脚,军靴一踏,立刻掀动起一滩泥泞浊水,几个身穿铠甲的年轻将领推推搡搡地在雨中叽咕着,缀着前面统帅的步伐,不走近,也不走远。
甲说:“听说了嚒,陛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