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与渡山河(100)
辛鸾在练刀的时候才会慢慢冷静下来,明白为什么以红窃脂之傲慢一定非邹吾不可,他那时候就合理怀疑她找丈夫纯粹是看脸。
但是很多年后红窃脂义正言辞的否定过他这个判断。
美丽的女郎后来死于一场别人对她的恶毒的谤诟,而死后那些谋杀她的男人们还在传看着她的一只袜子,神情津津不胜歆羡,那个时候辛鸾才能稍微理解她说的话,她那句,“世间的男子并非都是你和邹吾的性格,他们大多狂傲粗鄙,不知待女人有多残忍……”之后她又说,“你若不信,就找个稍有姿色的女人对他们示以爱悦,且看那男子之后再待那女子的态度,就知道他品行、涵养几何。”
那个时候还在渝都,她的声音那么伤感,意有所指又那么明确。辛鸾那年年纪太小,只能联想到邹吾身上,以为她在感慨这个世上,她有机会所识之人,再没有邹吾那般不爱她却依旧可以敬她、重她之人。
后来很多年,他去桃花冢上为她祭酒,他才知道,他当时稚嫩的联想一点都没有错,她就是遗憾,遗憾既让邹吾先认识了她,又让邹吾认识了他辛鸾,生生给她添一份终天之憾……她当年是真的心悦诚服地爱邹吾一场的,再之后,她一生感情艰难,哪怕破釜沉舟,最终还是溺毙于情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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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辛鸾北上南阴墟。
他原本计划是二月十七日晚到达墉城的,他自己也没想到,到第二天,他就坚持不下去了。
坚持不下去的原因,倒不是因为什么危险,毕竟逃亡以来,邹吾这个免他遭危难的屏障教了他很多东西,就算如今把这道屏障撤掉,他也有能力自保。
他坚持不下去的原因,是因为他吃不上饭。
他如法炮制地抓小动物来扭断它们的脖子,剥皮,架起火烤熟,但是他一口咬下去的时候,恶心他差点没把上一顿的东西吐出去——怪只怪之前邹吾烤兔前还会清洗处理,但是辛鸾着急吃,一般都只注意到他烤的过程了,所以到他自己囫囵烤出来后,里面深紫色的筋肉内脏都还在,一口还能咬出来腥骚的血水。
饭是吃不上了,辛鸾前几顿还能沿路讨一点吃的,但是人家也不是随时饿就能随时见到的,反正辛鸾独行闷棍倒是没有挨,倒是时不时挨饿掉顿。
第三天的时候他学乖了,把自己茹毛饮血的样子拾掇干净,在北上的官道上摆手,拦住了一辆马车,问他们能不能载自己一程。
巧的是,那是个守善之家,从中境来,此次来东境也是为了去南阴墟临奠先帝,一家五口,车内也有个刚换牙的女儿,女主人见到辛鸾心中不忍,立刻就答应带他一程。
辛鸾身上的手弩拆开,匕首藏好,身上珊瑚珠等财物没有拿出来,只说自己是和家人走失了,等到了墉城找到家人一定会有重谢,心中还是有些害怕这些人萍水相逢会对他见财起意伤害他。
好在,这一舒姓人家压根没有多心他这个小孩子会如何,还关切他怎么这样瘦,也不管信没信辛鸾胡乱拎出来的徐斌他远亲的身份,一路上分了许多他们女儿的零嘴给他,还聊了许多他们家中琐事。
等到晚上,舒家进城镇住店。
因为先帝丧仪,所有幅员墉城的城池都收紧了盘查,城门口核验身份时,守城的士兵对辛鸾这个小孩并没有多关注,辛鸾自然也没有多此一举地拿自己伪造的照身贴,侍卫随口查问到他一句,他还笑呵呵地跟人家道辛苦。
他已经不是在千寻府上那个会风声鹤唳的小孩子了,可能是被吓习惯了,别说这样的事情,便是现在就在生死边缘游走,他也努力地稳一会儿。
第67章 南阴墟(10)
入夜之后,辛鸾很是舒服地洗了个热水澡,洗了头发,换了身干净衣裳,老老实实地进到房间,等着舒家的主人的安置。
因为舒家小女儿太小,老太爷两位长辈又害怕打扰,舒家家君定了一大一小两间屋子,他们夫妇俩携着女儿和辛鸾要睡在一处的。
主人不吩咐,辛鸾出于礼仪,也不敢先睡。
没想到舒家家君老来得女,膝下无子,看到辛鸾就来了谈兴,因为他年纪小,也不拘束,只拍着他的肩膀要跟他谈古论今,讲一讲当今先帝的典故。
辛鸾心中好笑,心说,那是我爹,我从小在他身边长大,还用你来介绍吗?
可是这思绪一转,他又伤心起来。
是啊,爹爹已经没了。
辛鸾咬住嘴唇,压住猛地起伏的情绪,立刻笑着仰起脸道,“那府君多说些,我最喜欢听帝王将相的故事了。”
他们只是寻常百姓,不会知道王庭内部诡谲的权利之争。但是他真的想听,作为一个儿子,他想听别人对他父亲的评价,而他父亲作为一个帝王,他想听他父亲的子民又在他百年之后如何评价他。
舒家家主自称以前也是参过军的,很骄傲地说他当年还见过先帝风采哩,率先问辛鸾,可知道天衍帝高辛氏是祖籍是哪里人氏?
辛鸾当然知道,但是他害羞地笑了笑,小声问,“是墉城吗?”
“谬也!谬也!”
男人一身薄薄的雪白亵衣,重重地拍了拍桌子,“不要以为先帝陵寝定于墉城就以为他是墉城人氏,南阴墟,帝王台,那是他成业之地,并非桑梓之地!”
可辛鸾怎么会不知道呢?
南阴墟并非是高辛氏的故土,天衍朝前,高辛氏还只是东极无皋山下的名门望族,无皋山上,多生扶桑树。其叶如桑。树长者二千丈,其中多有两两同根偶生,更相依倚,是以名为扶桑也。
父亲定基开国之后,世人称扶桑之树,乃日之所出之地,更有童谣传唱,称,“东极扶桑,金乌升起,阳光过处,自有金玉。”赞指他父亲开继往开来之王朝。
“我原是楚国人……”
舒君自斟自酌,慢慢道,“愍楚十四年春,也就是二十一年前,你还没有出生,蚩戎由狱法山进窥中原,一路冲破河洛、长阳整个河朔,当时吴国首当其冲,战力不足,三道防线立得还不如纸厚,短短五天就任由北蛮将整个吴国从北至南冲了个对穿,再之后之后蚩戎就兵分几路,掠地楚吴段昭,烧杀抢掠,如入无人之境。
三十万蚩戎军铜头铁额,当时战场上无人不怯,多少国家在他们面前觳觫,多少名将在他们阵前失手,整整五个月,蚩戎百战百胜,直到墉城。”
墉城是东方门户,越过便是卫国的棘原,地形上两山相夹,漳河水流经其中。
“我知道,”辛鸾轻声道,“那是墉城大捷。”
“那个时候,先帝也就二十三四岁,还是卫国账下的先锋,但是我听说他原也不在正规军列中,柔弱的卫国也配不上骁勇善战的高辛氏……是卫国临时征兵,无皋山下的高辛氏带了本地千人投效的……但就是这不到三千人,遏住了蚩戎向蚩戎向东的冲势,成了我们七国的第一场胜仗。”
“那时我也在墉城,不过我不走运,楚国的帅帐里没有高辛氏的辛涉,只有任意撤退以求自保的主帅……我们第一战险赢了,按道理是该立刻部署第二次会战的,结果当时联军都不顾全局,谁也不想消耗自己军力,战机稍纵即逝,他们还绞缠不定……只有卫国,先帝眼见着不能贻误,自己直接冲入卫国帅帐,斩了本国主帅,夺了卫国指挥权。
而我们这群懦夫就退到山谷高地,眼见着先帝举旗冲锋,奔驰呼啸着深入腹地,哪怕我们从高眺望发现另有两路蚩戎在后包抄,也没敢伸出援手助战……可是他们还是胜了,赤炎,也就是当年的高家军以一敌十,发疯了一样逢蚩戎就砍,蚩戎避走,他们就追,浩浩汤汤绵延了数十里,一直把人赶到了绝壁漳河水中游……那个谷口两面山峦地障,漳河、淇水、浚水汇流,蚩戎被高家军所挤,八千铁骑皆入水,一直被杀到了漳河不流,八千人蚩戎集体葬身山谷……”
舒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神色崇敬,口气庄严,他手里那杯酒举了太久,已经忘记饮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