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与渡山河(142)
申豪神色一动,忽地就有些不安地看了辛鸾一眼。
申睦大手却直接抬起挡住辛鸾,“殿下安坐,您没什么不能听的,”说着朝着下面道,“本君对内情也不是很清楚,你们不用藏着掖着,有什么说什么罢。”
辛鸾垂着眼,心里可算是吐出一口气来了。
这南境总算有个能担当的人了,态度先摆好才能谈,这一场闹剧终于可以过去了。
·
神京,含凉殿内。
辛涧已经顾不上女孩了,独臂直直撩开帷幕,低声道,“上前说话,你说是谁叛逃?”
齐二双膝趋行到龙榻前的两步外,将快报举过头顶,“回陛下,是赤炎三番将军巢瑞,十五番主将何归,在垚关换防时公然越出东朝!”
辛涧忽地厉然一笑,“好啊!好啊!第二批了!赤炎军背恩忘义,枉我还将重任委任,是当孤东境戒严令是一张废纸不成!”
齐二眉头一蹙,猛地伏地叩首,“陛下请息怒!”
辛涧深深吸气:“神京里庄珺那班老夫子是不是还在宫门外请命?要孤彻查我兄长薨逝?”
齐二:“卯时而聚,七日不辍了。”
辛涧:“好啊,他们这么愿意请命,这么愿意热闹,那就去诏狱里冷静冷静,去传令——”
齐二:“是!”
辛涧:“抓人,生死不计。”
辛涧轻描淡写,便是齐二也是心头一惊,他霍地抬头,“庄珺德高望重,此事会否引起百姓物议……”
辛涧:“那告诉这群无事生非之人,即日起天衍进入战时状态,从神京起行‘弭谤’之令,若让孤听到一句闲话,不论是谁,与叛国同罪。”
言以诛人,刑之极也。
齐二了然了天炀帝的态度,大声道:“是!”
“还有!”辛涧靠在软枕上,陡然睁开满眼狠厉的精光,“调查曾献诚含章太子的八十六人,若有同情辛鸾,包藏祸心者,夷九族;推行‘典签’令,你那私署中凡五品以下者皆可获训后成典签人——典者,典领文书,签者,实名签署,孤要十日之后行所有典签者到各级将领、各方文官身边去,掌其文案,直接对孤负责!凡有举报不法者,升官!揭穿叛逆者,加爵!……齐策,尔听明白了吗?”
齐二:“明白!民之畏惩,吏之惧祸,才能敛行!【1】若非如此,不得杀此以下犯上、以下篡上之风!”
辛涧对他的回答很是满意,点头道,“你还是识大体的,之前你之前所请,孤准了。林氏国秘术,催十岁孩童化形,此事可行,你酌情办吧!”
齐二大喜:“是!给臣一年,臣必然练忠心耿耿之师,定强过当年赤炎盛状!”
辛涧对他这番话倒是没有特别的表示,放下帷幕,摆了摆手,道,“去办吧。”齐二叩谢天恩,当即膝行倒退而去,含凉殿内更漏声声寒,一时沉寂。
少女缩了好久,只等着男人发完怔,才缓缓开口,“陛下,妾还活着,刚刚的约定还算数么?”说着赤身从锦被中爬出来,五体投地,一字一句,“儿媳西旻,拜见父王。”
辛涧疲惫地靠着软枕看她,过了许久,才叹然道,“你听了这么多听不得的事,小丫头当真信自己还能活过今晚?”
西旻睁着大大的眼睛,一字一句答:“妾相信。”说着她锦缎中膝行过来,猫一样依偎到辛涧疲累的膝头,“因为妾活着,于陛下,于公子襄,比死了有用。”
·
天衍十五年,三月二十二日。
神京卯时三刻爆发惨烈的华容道捕杀,以明堂师保、庄珺为首的太学生“请命三司,彻查王庭宫变”,遭到了柳营卫大批围捕,死四十一人,伤一百八十余人,尽数投入诏狱,牵连家人。同日,天炀帝发“弭谤”令,以战时为由,禁止民间对朝政非议,封锁东朝四境。
此后,东境觳觫,神京慑服。
后世评天炀帝掌政期间,称皇城营卫盘查愈严,民夫征调愈重,里巷不闻笑闹,夏夜不见灯火。元兴元年秋,重臣纷纷致仕求去,却在归乡之后为人搜罗出叛国罪证,牵连家小株连流放。
天炀二年,朝堂之上已有三之有一为酷吏、告密者、特务,更有甚者灵川人名重兴,因创罗织之术层层提拔,后受帝王重用,在明堂授课时公然闯入,踹倒保师,跳踉训诫“陛下威成于礼,恃以刑”,“尔等不思报答,却做叛奸之状,可知恩大莫逾君臣”。
一介五百字都认不全的地痞无赖,不知在哪里背了狗屁不通的话,在明堂滔滔不绝三刻有余,千余学子无人出言阻止。
东境噤若寒蝉,可见一斑。
第102章 钧台(7)
“赤炎将官安置在中城倪家庄园,百姓安置在下城壬区,房大人没问题了,可是老夫的武道衙门人手顾不来,物资调拨这就要耗费很大一批人。”
辛鸾:“东境人没有南境人骁勇,但也没有柔弱到需要别人亲自喂饭,我建议许闰廉大人设几处粮点让他们自己领取,同时做个户口记录出来,若是还有难处,赤炎军还有人,百姓自己也可以自发组织帮助运粮发粮……”
“老百姓能自己给自己运粮发粮?他们不会还没等到分发就一拥而上哄抢而空了吧?”申不亥笑呵呵道,他可能还觉得自己很风趣,说完哈哈大笑。
辛鸾没有笑,目光直直地投过去。
一时间暖阁里只有申不亥的笑声,他笑了一会儿,又尴尬地愣住了,停下,很厚脸皮道,“殿下,老夫开玩笑呢。”
辛鸾生硬地牵了一下嘴角,“嗯”了一声,转头对南君道,“如果武道衙门和各司衙门真这么为难,我手下有一老吏可用,此人名叫徐斌,在‘药乡’南阳任了十余年的司丞,宦绩斐然,可以协助。”
申不亥等人闻言,不由紧张地屏住呼吸。
南君倒是干脆,“南阳本君听过,我南境大军药材从南阳进物资是大宗。可以,就让这位去。”
其他官员不约而同地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来。
结果南君又补了一句,“都是殿下的子民,任何肉蛋鱼粮的购入调拨,徐斌都可以拿着账册一个仓库一个仓库地查,有任何问题,先和主事沟通,有异议可以随时报上巨灵宫。”
辛鸾眼波一动,瞬息间懂了申睦的意图,面上不露,只说,“南君深明大义,是天衍之福。”
之后暖阁又大略地谈了其他章程。辛鸾最开始因为申睦气势太强,很是放不开,僵得他半个身子都不敢动,后来谈起来就放松多了。他感觉南君此人虽然皮肤黝黑,性格凶悍,但好歹性格干脆,不会像这屋里那四位一样态度模糊模棱两可——他的妥协和交易摆得都很明白,难处也直接说清楚,提到中境投诚九郡,更是直接敢和他要价。
而申睦和辛鸾谈了一会儿,也没有看轻他的意思,他只觉得这小孩不卑不亢,很多地方或许没有经验,但是稍稍一点就能迅速反应,复杂局面里极其擅理繁剧,脑子清楚得可怕——他见过军营里比他大几岁的新兵,那些个玩意儿根本连话都听不懂,光是这一点,这个十四年被娇生惯养的小太子胜了太多。
然后其余大人们就在几乎没有插话余地的情况下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甚至看他俩这般开诚布公都觉得可怕,毕竟玩政治的讲究一个只可意会不能言传,可两人从头至尾一招花枪都不耍,有一说一,有二说二,谈得极其投机愉快,底下人也都只能憋着,不敢挑错。
·
卯时初刻,长天破晓,金钟鸣响。
一夜惊魂的暖阁终于议事完,巨灵宫内熄了百余盏烛火,辛鸾一身疲累又一身轻松地走出中殿。申睦回西殿休息了,几位大人还没有出来,在暖阁里正起今日议事商定好的草稿,申豪在里面陪同,只有邹吾站在他的身边,默然不语。
其时东方的红日在山隘中喷薄欲出,站在巨灵宫绝顶之上,只见远方万峰在下,滚滚长河一线,东可见成皋玉门,西可见歙城重镇,而此处独立天心,晨风拂过,吹得人襟怀一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