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派洗白录(6)
孟长青觉得自己有点不长记性,刚刚那一撞,柜子上的一枚盒子掉了出来,正好砸在了他头上,哐当一声摔开了。他一边平复体内流窜的气息,一边将那盒子收好,瞧见里面的东西时,他微微一愣。
盒子里摆着两个皮影小人,颜色稍褪,栩栩如生,像是小孩子的玩意。这种东西很便宜,孟长青自叛出师门后一直在山下闯荡,每逢庙会灯会,天色一黑,街头巷尾常有手艺人开皮影戏,锣鼓一敲,一群小孩便乌泱泱地围上去,他见得多了。可这是玄武,玄武山上,见过皮影的弟子怕是一只手都数的过来。
孟长青没敢多想,忙将东西放回去,刚一放回去,身后便传来开门的声音。
孟长青浑身一僵,窗户上还用血涂画着邪阵,他下意识把断指拢进手中。
李道玄一进去,看见得便是这样一幅狼藉场景。他望着窗上的血阵,许久才道:“想去哪儿?”
孟长青没说话。
“我是这么教你的?”李道玄望着那血阵,语气尚还可以。
孟长青跪下了,腿软,有些站不稳,咚的一声。恐惧真是与生俱来的,一个字,一句话,一个眼神,都能让人浑身僵硬,脊背发凉。所有的记忆瞬间席卷而来,孟长青没敢抬头,手紧握成拳。
李道玄看着孟长青那副没出息的样子,低下身抓着了他的手,一点点掰开了,沾着血的断指掉在地上。
李道玄终于极轻地皱了下眉。
孟长青忽然抬头,“我没有杀人夺舍,这身体的原主死了,我借他尸首一用,没有杀他。”他说完才反应过来自己在解释。
李道玄看了他一眼,从袖中掏出干净的道巾,握着孟长青的手帮他包扎,面上什么也瞧不出来。
孟长青的手有些抖,“真人……”
李道玄手中的动作应声而停,似乎是没想到孟长青会这么称呼他,他抬眸看了眼孟长青。
“我……我今日对洪阳真人说的那番话,并非我本意,我上山也没有什么图谋,我知道我不该回来,我……当日的誓言我绝不敢忘记,今后我绝不再踏入玄武一步,还望真人饶过我这一次。”说到这里的时候,李道玄视线忽然从他脸上移开了,孟长青一瞬间哑然,竟是说不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屋子里响起李道玄的声音。
“过去的事不必再提。”
孟长青怔住了,他一下子没懂李道玄是个什么意思,“你……你不杀我?”
李道玄闻声看了他一眼,终于道:“没我的准许,不准踏出这山一步。”
孟长青彻底愣了,李道玄竟然不杀他?!事到如今,他竟是还对自己手下留情,难道,他还是念着师徒旧情?这念头甚至比李道玄要杀了他还要让孟长青惊惧,一时之间情绪翻涌不知所措,愣在了当场。
眼见着李道玄似乎要起身离开,孟长青忽然伸出手拦住了他,“真人!”
李道玄一顿,停下脚步看着孟长青。
“我……”孟长青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李道玄看了他一眼,又望了眼那窗户上的邪阵,“今后再碰邪术,”他看向孟长青,眼中冰冷之色一闪而过,没再说下去。
孟长青的手轻轻哆嗦了下,没敢说话。他看着李道玄离开,也不敢喊住他,回头看了眼那涂满血的窗户,一时不知道作何感想。
孟长青原以为,李道玄的意思是,虽不杀他,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他余生便在这禁制中过了。可没想到,没一会儿,他看见李道玄去而复返,诧异得起身都忘记了。
李道玄见孟长青还跪着,似乎一直没动过,极轻地皱了下眉,“起来。”
孟长青闻声下意识就要爬起来,都不过脑子,结果跪了太久膝盖都跪软了,哐当一声又摔了下去。李道玄伸出手,及时地抓了下他胳膊,扶了他一把。
孟长青像是收到惊吓似的刷一下想抽回自己的手,却被李道玄用力地抓住了。
李道玄看着他。
孟长青不敢再动,在桌案前坐下了。李道玄把食盒端过来,揭开了盖子摆在了他面前。
“吃吧。”
孟长青看着面前的粥,才明白刚才李道玄去干什么了,他一天没进食,之前还感觉不到什么,如今才发现胃都在抽。终于,他战战兢兢地咽了口水,伸出手去,拿起了筷子。
他什么味道都没有尝出来,只是往嘴里塞着东西。
李道玄放在案上的手动了下,却终究是什么也没做。
“真人你、你的头发……?”
孟长青问了这么一句,第一眼见着李道玄这头白发,他便很是震惊。道门仙客视百年如一瞬,李道玄活了无数个甲子,样貌从未发生过变化。不过三年没见,李道玄竟是白了头。
李道玄自从端着吃食进屋后,视线一直没有落在孟长青身上,闻声也仿佛没有听见孟长青问了什么。他望着窗外,一树的厚霜。
第6章
孟长青第一次见着李道玄的时候,他八岁。那时候他还不叫孟长青,叫孟孤。
他还没去过玄武,在长白宗门修仙学道。长白宗是与玄武并列的仙门,崇尚入世证道,与玄武的理念截然不同。
长白宗位于钟鸣鼎食的祁连山,真武山巍峨徜徉,大小道观连绵数百里,波澜壮阔,二十八主观对应天上二十八星宿,齐聚天下气运。
每一个长白道观主殿都供奉着一尊真武大帝像。孟长青自有记忆以来,就一直生活在祁连山上,每日学完经书讲义后,他师兄会让他提着一壶脂油,去给真武大帝像面前的灯盏续上新油,等到敲了暮鼓,不用听晚课,他可以先回屋休息,这种日子在他七岁之前重复了无数遍。
孟长青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和其他师兄弟不一样,他不用和别的师兄弟一样日日修习道术,也不用熬那些令师兄们痛苦不堪的考核,更不用下山游历,甚至连字也可不学,他唯一需要干的,就是干好自己手头的活。
长白宗开设学堂,足岁的弟子会入学堂修习道术,有一日,他实在忍不住,自己偷偷溜了进去,那授课的师伯望着他眼神颇为异样,拈着胡须,喃了一个名字。
孟观之。
孟长青后来才知道,这是他的生父,曾是长白宗最耀眼的后起之秀,后来叛出了师门。孟长青之前从未听过这名字,长白宗没人提过这名字。
孟长青六岁时,长白宗内门来了一个紫衣竖冠的道长,他跟着道长踏进了长白内门。
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在长白的玉清大殿中,他第一次见到了长白的掌教真人吴洞庭,也第一次见到了长白大师兄吴聆。
吴聆彼时不过十二岁,耳聋目盲,坐在师父身旁,崭新的道袍干净利落,像年画上的小童子。孟长青不停地扯着自己破了个洞的袖子,跪在殿中,连头都不敢抬。
一旁的中年道士上前一步,对着吴洞庭道:“掌教,人带来了。”
吴洞庭打量了孟长青一会儿,许久才道:“带下去吧。”
“是。”
孟长青偷偷抬头看了一眼,那耳聋目盲的小师兄似乎是察觉到什么,望了过来。孟长青忙低下头不敢再看。
孟长青原以为入了内门,他就可以开始和师兄弟们一起学道术,降妖除魔,下山游历,却没想到新的师兄弟和师长们似乎比山外弟子更为冷淡,虽是日日生活在一起,却仿佛眼中看不见他似的。六七岁的孩子不懂什么人情世故,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常常手足无措地愣在原地,日子久了,好像连话都不会说了。
他也不懂师兄弟眼神中的异样,别人让他干什么,他就去干什么,只想交一两个愿意和他说话的朋友,却次次都被人捉弄笑话。
山中唯一对他好的便是那位耳聋目盲的小师兄吴聆。吴聆彼时十二岁,字闻之,是长白掌教吴洞庭的关门弟子,少时遭了灾祸,双耳失聪,眼睛也瞎了,说什么话都要慢腾腾地打上一会儿手语,他常常照拂孟长青,孟长青从没遇到过对他如此好的人,看见他反而莫名局促窘迫。好在吴聆也不怪他。
一日,孟长青又被师兄责罚,跪在玉清殿脚下。
忽然面前多了个人,他抬头看去,发现是那位叫吴聆的小师兄,吴聆双目失明,走路全靠灵识,这年纪能控制灵识,说明确实天赋异禀。孟长青原以为吴聆是路过,却不料吴聆在他面前停住了脚步。
吴聆伸手在道袍袖子里摸了会儿,拿出个干净的荷叶包裹,递过去的时候,还是温的。
孟长青一天没吃东西,打开荷叶看了眼,发现是几块红糖糕。
吴聆拉过他的手,在手心轻轻写道:“吃吧。”
孟长青不识字,没有懂,吴聆叹了口气,摸了下他的脑袋,拿起一块糖糕做了个吃的动作,然后递给孟长青。
孟长青愣在原地,忽然一把抓过糖糕,大口地往嘴里塞,狼吞虎咽极为狼狈,嘴里都快塞不下了,他还在塞,一双眼始终紧紧盯着吴聆。吴聆听着声音极轻地扯了下嘴角,孟长青手中的动作一停,好像有些看呆了。
这是他上长白宗内门以来,第一次有人对他笑。
吴聆在他手心慢腾腾写道:“吴聆,字闻过。”
孟长青后来才知道这是小师兄的名字。吴聆他在长白唯一的友伴,在他受罚时,只有吴聆会偷偷过来塞给他一点吃的,孟长青忍不住想和他说话,而即便吴聆什么也听不见,吴聆仍是安安静静地听着,然后伸出手轻轻摸摸孟长青的脑袋,波澜不惊的。
孟长青其实不明白,他小心谨慎地不犯任何错,可长白的弟子依旧不喜欢他。原本是相安无事,可他却总是抱着些希冀试着去和师兄弟们说话,一来二去,师兄弟们看他的眼神更为异样。
直到有一日,他被几位师兄哄着去了山里,几位师兄让他抬头看,他抬头看去,一箩筐的蛇倒了下来,青花翻着肚白,他疯了似的叫喊起来,边哭边喊“师兄救我!”那几个长白弟子原来在笑,闻声却没了声音。
也不是什么毒蛇,是长白药师豢养的药蛇,受了惊愈发往孟长青身上缠,看着有些恐怖。
几个长白弟子都走远了,听着孟长青凄厉的哭喊声,终于,一个长白弟子回过身,冲上前来,把蛇扯了下去,他忽然一把将孟长青揪着领子了起来,面上有些不易察觉地狰狞,声音阴嗖嗖的,“叫什么叫?”
孟长青惊恐极了,却仍是紧紧地抓着他不放,“师兄!师兄!”
那长白弟子忽然定住了,盯着孟长青,似乎想将孟长青扔出去又没动手,僵持半晌,他把人用力地抱了起来,踢开了爬上来的蛇,他面上有些抽搐,蛇全部逃窜出去,一旁弟子看着这一幕都没出声。
孟长青吓得都没知觉了,嘴里却还是喊着“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