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派洗白录(108)
确实是已经许多年没出过这种事了,一城十几万人全部死尽,吴地道盟几乎覆灭,长白与玄武的人在西洲城多逗留了两日,其实事到如今,众人能做的事情很少,玄武与长白此举明显是为了安抚人心。
这一日,孟长青在大街上收集残魂,忽然他遇到了一个人,那女人冲上来就抓住了他,孟长青抬头看去,下一刻他就认出来了,这是那一日他们几人在天虚观试图救下的那女孩的母亲。
那女人蓬头垢面,身上几乎没穿衣服,紧紧抓着孟长青的胳膊,露出惊喜万分的神色,“道长!我终于找到你了!道长!我女儿呢?你说你会救我女儿的!他们都回来了?我女儿呢?”她拼命地抓着孟长青,神色似癫若狂。
孟长青的脑海中忽然出现一幕场景,那一日他们离开天虚观前,这女人忽然冲过来跪下来对着他、陶泽还有吕仙朝拼命磕头,求他们一定要救自己的女儿,哭声悲戚又绝望。他们三人当时都觉得这群活死人还有救,于是答应她,他们一定会尽全力救她女儿。后来的事情,谁都没有料到。那一日他问起陶泽,陶泽说女孩的尸体已经烧完了。
孟长青诧异地看着眼前的疯女人,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任由她抓着自己的胳膊。
“对不住……”
那女人完全听不懂孟长青说什么,她只是不停地重复着,“找到你了!找到你了!我女儿呢?道长我女儿呢?我听见了!我听见她哭了!”她的脸上全是欣喜若狂,她似乎是认为孟长青这阵子一直在照顾她女儿,觉得麻烦孟长青了,她拽过孟长青去看他身后,却没有找到女儿,她忙问道:“她在哪儿?道长她在哪里?我想见见她!我想见见她!我好想她!”
雨落在她的脸上,冲刷着她脸上的脏污,她仰起头看着孟长青,眼睛亮得出奇,孟长青只觉得心脏处猛地传来一阵钝痛,不知过了多久,在那女人一遍遍的逼问下,他才终于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她死了。”
那女人看着孟长青,时间仿佛一瞬间静止。
那女人慢慢地松开了孟长青,她眼中的光消失了,仿佛从来都没有亮起来过,她的神色是那样的平静,看不出来是个疯子,或许从一开始她就不是个疯子。
孟长青说了一声“对不住”,然后他带着那些碎魂转身离开,这城中的哭声仿佛永无休止,他不知为何有些恍惚,又觉得有些冷。然后他的身后传来一阵喧哗的动静,孟长青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猛地一下子回头看去,那女人一头扎进了路边的井中。
“不要!”孟长青几乎是立刻冲了回去,他趴在了井边,低头看去,女人的头发散在狭小的井中,尸体渗出的鲜血已经染红了灰黑色的井水。孟长青看着那一幕,久久都说不出声音,忽然他猛地锤了下井沿,石头瞬间裂至地下,他低下头去,崩溃似的低声嘶吼道:“不要!不要这样!”
大街小巷,来去的三两行人没有人注意到这一幕,或是注意到了但是没有投去注视,仿佛是司空见惯了的。他们自己就正经历着世上最痛彻心扉的一切,脸上的神情多是麻木或是淡漠,再也无法对别人的事情投去关注。
李道玄找见孟长青的时候,孟长青正一个人坐在寒江旁,望着那西沉落日。孟长青失踪了一整日,李道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看见孟长青忽然低下身在寒江中洗手。
孟长青洗了很久,一直到天都黑了,他还没有停下来。这两日许多人都赶来西洲城,出了这么大的灾祸,城中百姓的亲人们的哭声盘旋不散,明明隔了这么远,那哭声却仿佛就在耳边盘旋似的。孟长青一声不吭地洗着手。
他并不知道李道玄在他身后不远处望着他,他一直在控制不住地洗着手,直到他浑身都开始发抖,然后忽然整个人彻底陷入崩溃。李道玄皱了下眉,正要走过去,孟长青忽然哗一下子站了起来。
李道玄看着他头也不回地往城中走,此时夜色已经深了,四下昏暗,城门挂着两盏昏黄的灯,将这条路照的昏昏暗暗的。
孟长青不知道要去哪里,他就一直在雨中的西洲城中走着,淋着雨穿街过巷,从城东一直走到了城北。最终他在一处地方停下了,这里曾经爆发过一场战斗,通天的佛塔,燃烧的夜空,魂河中的菩萨,咆哮狰狞的众鬼,而今一切都已经烟消云散,只留下了残破不堪的屋宇。雨连着下了多日,河水上涨,远处幽幽一片波光。几个孤零零的破败院子侥幸保留了下来。
孟长青伸手推开了那扇破败的门,看了片刻,他走了进去。
李道玄看着孟长青淌着水走进那院子,他从没有见过孟长青这么失魂落魄的样子,像是一个找不到路的游魂。
这两日的西洲城,夜夜都是满城哭声。
孟长青坐在那院子里,天上淅淅沥沥地飘着雨,水没过了他的脚,他坐在了台阶下,看着那浮动的水光。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类似于痛苦的神情,又好像是茫然。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做的究竟是对是错,或者说他究竟要怎么做,他甚至不知道这一切究竟有什么意义,他从未像今日这样无能为力过。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隔着墙有很轻的弦声掠了过来。
一墙之隔的巷子里。
几个拾荒的孤儿挤在小巷子里,身上披着张破篷布避雨,他们不是西洲人,他们是特意赶到西洲来捡破烂的。西洲城中的人几乎死绝了,可这些百姓的钱财还在,拾荒的孤儿特意赶来城中捡废墟中的珠宝银子,他们也不怕什么灾难,饭都吃不饱人都快饿死了,还怕什么灾难?和他们一样的人还有许多,这群小孩来得迟,值钱的东西都被捡走了。
一群小孩白天在街上到处刨刨挖挖,捡到了一个琵琶,七八分新吧,他们从西洲的牌楼废墟里捡到的,他们自己修修补补,竟然还能弹出声音。他们也不会弹,窝在篷布下,瞎拨两下听个响儿,一群人嘻嘻哈哈的。忽然,他们的面前站了个人。一群小孩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神仙似的,一群小孩窝在蓬布下,眼睛全都睁大了。
他们都不敢说话,缩在篷布下,其中一个小女孩见那道长淋着雨,小心地挪开了些身子,撑了一点篷布,她怯生生地对着那漂亮的道长道:“这里还有地方,要不要进来躲一躲?”似乎是怕这道长嫌弃他们,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那道长去给他们买了吃的,他们吃得狼吞虎咽的。道长对他们说,隔壁院子里有个人刚刚经历了许多不好的事情,心中很难过。一群小孩子于是立刻不再吵闹了,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吃东西。道长也不再说话了,一个脏兮兮的小女孩抱着那琵琶,她忽然道:“从前我娘亲在的时候,我只要一难过,我娘就给我唱歌,她唱完我就不难过了。”几个小孩立刻附和她,七嘴八舌地又说起了话,声音不自觉地大了起来。
那道长看着他们。
一个小女孩道:“要是我们会弹琵琶就好了,我以前听见别人弹过,特别的好听。”
孟长青坐在院子中望着那院子里的雨,忽然有很轻的弦声从墙外掠了过来,他扭头朝一个方向望去。那也不知道是什么调子,他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琵琶声,就像是一阵风轻轻掠过明月山岗。
孟长青不自觉地就听愣住了。那些在他印象中挥之不去的血腥味似乎一下子散开,手上血一样的粘稠感觉也没有了,一院子都是那如水的弦声。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庭院中的积水倒映着明月光。
明明是那样清澈如水的琵琶声,却是不知为何让人几乎想要落下泪来。
孟长青一直听着那弦声,他坐在台阶上,一直坐到了东方日明,琵琶声和着雨声一夜未歇。
他也不知道那弦声是什么时候停下的,一直到弦声歇了很久,他都觉得院子里似乎还回响着那声音。天亮了,他终于回过神来,心中的寒意也散了些,他冷静了下来。他当时只觉得那是城中哪一位寻亲的人所奏,并没有多想,直到他后来走出了门。
几个小孩抱着琵琶蹲在那破败的屋子门口,其中一个小姑娘还抱着琵琶,瞧见孟长青出门,一群小孩都紧紧地盯着他。那道长给了他们一块牌子,让他们拿着出城去找一个叫李岳阳的女修士,他们本来都要走了,可刚出巷子,他们又偷偷地折了回来。他们有话对这院子里的人说。
孟长青一出门就看见了这群小孩,当他看见那小女孩抱着的琵琶时,他下意识又看了那小女孩一眼,这小女孩瞧着不过七八岁大。
小女孩忽然对着他道:“我经历了很多很好不好的事情,我娘亲死了。”
孟长青都要下意识去掏钱了,闻声他有些愣住,他看着那小女孩,问道:“什么?”
几个小孩都开始自说自话。
“我爹娘也死了。”
“我家里太穷了,我娘亲病死了,我爹说养不起我,他就把我卖了,他们天天都打我,还把我丢到水里,我差一点淹死。”
“我没有爹娘,我只有姐姐,但是我姐姐后来病死了,就只有我一个人了”
孟长青看着这群七嘴八舌说着话的拾荒孤儿,有些微微愣住了,这群小孩说话的语气太严肃了,看着似乎也不像是来讨钱的。他被拦着不让走,完全不知道他们想做什么,于是他只能听着他们说话。
“我们知道你很难过。”
孟长青一下子看向那说话的孩子。
一个小女孩对着孟长青道:“我们不知道你为什么难过,但是你不要难过了。我们都经历了很多不好的事情,可是我们都很好地活着,因为疼我们的人都会在天上看着我们,要是我们很难过,或者我们死掉了,他们会很伤心。所以你也要好好地活着,忘记那些不好的事情,不要再难过了。”
另一个小孩道:“是啊,不开心的事情,就快一点忘记了。”
“我们什么都没有了,每天都在讨饭,你还有疼你的人,你运气这么好,你要更加开心地活着。”
“我们也都想像你一样,有人一直陪着,所以你不要难过了,因为你也不是很惨了。”
“我们比你惨多了,每天都要捡垃圾,还要被人打,病了就死了,都没有人知道的。”她问,“我们是不是比你惨多了?是不是?”
孟长青在一群小孩猛盯的凶狠眼神下,终于缓缓地点了下头。
那群孩子郑重地对着孟长青道:“你以后也不要难过了,难过的时候,就想想我们,就不要觉得自己很惨了。你真的还好啦!”
孟长青捞起衣摆,低下了身,摸着一个孩子的肩膀低声问道:“为什么忽然对我说这些话?还有,你们是怎么知道我很难过?有人教你们吗?”
“没有人教我们,是我们自己想对你说的,就是告诉你,不要太难过了,你难过的话,喜欢你的人也会很难过,你要多想想他们。”抱着琵琶的小姑娘故作老成道,“你一定不要再难过了!大家都希望你高兴起来的,昨晚的琵琶声听见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