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志诚倏然看过来,盯着他。
“你知道?”
周声顿了会儿,才掩饰道:“偶然的机会,查到过一些零星资料。”
“这位的资料现在可难找,你从哪儿看见的?”杨志诚说着像是不得劲,直接说:“来来,上我房间来说。对了。”说着转头又对边上的人道:“储钦白干嘛去了?算了,碰见他就跟他说人我带走,回来上我房间来找。”
周声被这位杨导风风火火的举动震慑。
都没来得及说话,就被拽走了。
杨志诚边走还边跟他说:“你叫什么来着?周声是吧?”
又道:“我知道你病了,储钦白也说过你身体底子不好,但我这事儿真的还挺急的,就只能麻烦麻烦你。储钦白要是问,你就只说怪我就行了。”
这杨导几次提及储钦白。
周声失笑,只好安慰:“没事,他不会问的。”
周声坐在导演杨志诚的房间里。
杨志诚抽烟,在征得周声同意后又点了一根夹在指尖。
周声看着茶几上烟灰缸里的一堆烟头,窥见了这位导演的压力。
杨志诚注意到他的视线,实话实说道:“外面的人不知道,困在这里一天,我手头损失的数目就不可估计。你看我这一天愁得头都要秃了。钱都还是其次,来,你先看看这个。”
然后周声拿到了《浮生梦》的剧本的梗概和人物小篆。
《浮生梦》竟是以民国为背景的电影。
讲一个名叫常征的普通男人的三十岁。
好赌、抽大烟,打老婆,小人物身上尽显人性的狠辣与丑恶。然后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发了一笔横财,从此歌舞升平灯红酒绿,穿最得体的西装,喝最贵的洋酒,搂最美的舞女,挥度这最好的人生。
他也死在这一年。
一个仅仅是看梗概就觉得很有争议的角色。
周声没有看过储钦白的作品,无从想象他顶着那样一张脸,饰演一个抽大烟的赌棍是什么感觉。
他没法具象化,所以就问了。
杨志诚说:“这电影与其是在讲一个男人的三十岁,不如说是从这样一个人身上映射市井风貌,看战争残酷,社会起伏。常征这个人物身上的压抑感很强,让人痛斥和升华的泪点都有。你家储钦白演起戏来那完全就是另外一个人,表现挺好的,你大可以放心。”
周声:“……”
他真的不是这个意思。
而且他确定杨志诚八成知道了他和储钦白结婚的事。
杨志诚找他来要说的,是另外的情况。
他伸手过来替周声往下翻了一页。
点了点,“这个。”
人物介绍很短。
范仲青:
生于锦绣堆里的金城小范爷,六岁时大闹昌茂饭店,二十一岁打断警察局局长的腿,二十五岁在戏院为一男子豪掷千金。
二十九岁国局纷乱时散尽家财,从此世上再无记载。
杨志诚:“这个电影整体基调并不轻松,所以才有了这个人。范仲青,你既然查过应该知道这人物是真实,有事实依据的。角色的戏份占比非常少,但细节却很重要,而且是一大亮点。开机前找了个研究史实的,信誓旦旦跟我保证他知道这人生平。现在影城那边在搭景,问他这人最爱吃什么穿什么,不知道,家里什么样子,不知道,最后怎么死的,还是不知道!”
杨志诚说着就像是要鬼火冒了。
周声浅浅摩挲了一下人物介绍里的那几行短短的小字。
开口说:“他爱吃金陵鸭芋角、锦卤云吞,最爱的是咖啡奶糕。最喜欢穿西装摆阔,家里陈设以西洋摆件为主,爱收集钟表。至于怎么死的……”
周声摇头:“没人知道。”
他那个比他大不了两岁的小舅舅。
在当时可是金城有名的人物。
时局和在不同地方的各种原因,周声的母亲和母家来往不多。
这个小舅舅小时候却是实实在在在周家住过两年。
他那时候最爱捏他的脸,一本正经教训他:“周声声,你都快让周家教育成一个小古板了!”
周声小时候为数不多调皮捣蛋的劣迹都有他的功劳。
他回了金城后来那些年,所有有关他的消息都是从母亲口中得知的。
金城一霸。
人称小范爷。
离经叛道的代名词。
大闹饭店,打断别人腿这些都是真的。
但周声也知道一些别人不知道的。
比如这小霸王长成了大霸王,范家当时托关系给他在警察局弄了个职位。打断那位局长的腿,也是因为那局长间接害死了金城的一个普通商贩家的女儿,还试图以权威胁她家里人。
豪掷千金捧一个男角也是真的。
在周声最后收到的那封信里,他说他爱他。
附带的一张黑白照片,他们并肩站立,看着很是美好。
从此周声再没有他消息。
他说他们有自己的事情要做,遣散了当时已凋零的范家的所有人。
周声不是没有怀疑过他们或许和自己做了一样的事。
但他辗转那么多地方,从没听说过一个叫范仲青的年轻人,和一个会唱戏的青年男子。
乱世里失散的人太多。
小舅舅不是他经历的第一个。
后来也就不找了。
只是偶然在听到一样的名字时,总是忍不住多问一句。
就像他问了杨志诚,竟然问到了真人。
有种冥冥中注定的宿命感。
只是可惜,历史遗留的印记太浅,范仲青这个人名字还能留下寥寥数笔,已经是因为他的足够“离经叛道”了。
所有人和周声一样。
再也无从得知,也追寻不回他的结局。
杨志诚从听到他说的那些喜好开始,就已经开始震惊了。
那些细节,周声只用了得到过一本类似日记的手札用以解释。
杨志诚不再怀疑。
因为真的太真太具体。
如果不是身边人,或者看过手札这等私人物品,根本编不了这么详尽。
那天中午,导演的电话一个接一个。
一会儿要纸,一会儿要笔。
要这样要那样,要的东西多了,门口不知觉就围了一群人。
大开的房间里。
地上铺满了纸张。
从房屋摆设,到细枝末节的记录跃然纸上。
即便没有任何具体样貌描绘,但看到那些东西,一个人的生平、喜好、样子通通都会浮现在脑海里。
杨志诚看着他工于画作,一边惊叹于他这份功底。
感慨:“我感觉我浪费了,应该单独拍一个人物纪录片。”
周声收笔笑笑:“那倒是不用,这样就很好。”
潜藏于过去的人,被人不小心翻出。
能以这样边角的形态留存于一部电影当中,周声想,没有比这更好的方式了。
他做的,只是让他不仅仅停留在一个名字表面和虚构的性格秉性里。
门口的一群人动静不小。
杨志诚心情大好,也没计较。
甚至有人壮着胆子问:“导演,你这是从哪儿找出来的神仙?长得不仅好看,还有才。”
杨志诚哈哈大笑。
拍拍周声的胳膊对着门口说:“这位神仙可不好请,你们得问……。”
门口刚好传来接二连三喊储哥的声音。
储钦白那身形,出现在普通人堆里效果拔群。
这些人自动分出一条路来。
储钦白带着人进门。
看了眼房间内的情况,目光再转向周声。
最后对着导演杨志诚说:“拿你个退烧药,转头就奴役人给你画了一地的纸,算盘打得够精的。”
“看你那小气劲儿。”
杨志诚推推周声,“人完好无损。”
周声被迫挪了一步。
储钦白倾身低头,皱眉问:“味儿这么重,你跟着抽烟了?”
为维护旁边已经尴尬到干咳的导演的最后一丝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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