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初宵就算再自信于自己的教学水准,但对于罗然的水平还是有着脱去滤镜的认知。以这娃今年的功力,能拿个安慰性质的量产铜奖,就已经足够他俩开香槟庆祝了。
果不其然,罗然刚刚登录进邮箱,就听到了新邮件提示音。
他几乎是手抖着点开邮件,艰难地阅读着上面的英文,最后对霍初宵露出一个有些抱歉的表情,低声说:“老师,我让你失望了……”
霍初宵却完全没当回事,只问了是落选还是铜奖。
“铜奖。一个我听都没听过的奖项……”他几乎能把本世纪有名画家的履历倒背如流,却从没在任何一个大师的艺术生涯中见过那个奖项。很明显是个安慰奖。
霍初宵:“正常,我说过的,如果你今年运气好,碰巧合了评委团的口味,才可能拿到一个铜奖。已经很好了,至少十八岁以下就能拿到伊利亚铜奖的……”他呆了呆,似乎在脑内疯狂计算数据。
“人不多么?”罗然稍显欣喜地问。
如果近一千人也算……少的话。
霍初宵尴尬地咳了咳,又不忍心打击孩子,只能含糊道:“反正不是谁都能拿到的。”
罗然显然被他最信任的老师哄得心花怒放,又开始读起那封晦涩的通知信。
然而没过一会儿,忽然又冒出来一声新邮件提示。
罗然轻击鼠标点开,咦了一声。
“怎么?”霍初宵正从酒店套房的小冰柜里拿汽水喝,听到后问他。
“伊利亚又给我发了一封信……邀请我,参加现场颁奖礼?”
这下霍初宵也愣了。他赶紧走来细看那封信,然而只看一眼伊利亚邀请信专有的格式就明白了。
罗然居然入选了新锐新人奖,虽然只是被提名,但这也是个会现场颁奖的奖项。
虽然含金量远不如金银奖,但绝对称得上是意外之喜。
霍初宵难得灿烂地笑起来,拍了拍罗然的小肩膀。
“看来我眼光还不赖,带你来巴黎没来错。”
*
伊利亚颁奖当天,霍初宵就带着已经被他收拾得焕然一新的罗然小同学,容光焕发地走进了颁奖礼现场。
这个奖项背后靠着数个知名基金会,几乎涵盖了半个欧洲上流圈子,挑选的颁奖地点也是极其讲究,在巴黎某个拥有上百年历史的博物馆内。
虽说人靠衣装马靠鞍,罗然单论外形已经和周围那些西装革履的业界名流们没什么太大差别了,但小孩头一次见着如此阵仗,他甚至一进门就看到了好几个只在网上瞻仰过的大艺术家,小孩儿瞬间怯了场,跟在霍初宵身后亦步亦趋,乖得不行。
霍初宵虽然是个内向孤僻的性格,但面对这样的大场面却意外地游刃有余。
他一旦进了自己擅长的领域,就不懂怯场俩字儿怎么写。
虽然已经淡出了圈子,但当年他在A大美院师从国内顶级油画大师,又破格被列宾邀请做过半年多的交流生,早就接触过业内最一流的那批人。他当年在美院留下的一些课堂作业,甚至也被学校留下,作为历届优秀作品年复一年在新生面前展示,作为课上教学用的标杆。
更遑论他工作的静界,也不是什么美名其的小画室。
是以一到会场,霍初宵还没说一句话,就已经有几个认出他的主动上前打招呼。
伊利亚的邀请函通常以收件人所提名奖项的重要程度为参考,越重要的奖项,发件时间也会越早,为了给对方留出足够的时间启程前往颁奖地。
而霍初宵提前半个月收到的邀请信件,以往年作为参考,已经可以断定他被提名的是含金量最大的几个金奖之一了。
当年与他同在列宾进修过的画家询问了他的收信时间后,高兴地与他碰了碰杯,道:“我就知道你只要参赛,绝对会是冲击奖项的种子选手。当初为什么要拒绝伊利亚的参赛邀请呢?你身在半个地球之外,绝对想不到评委团被你拒绝后有多生气。那里面可是还有当初在列宾为咱们上过课的叶夫根尼娅教授,她那个暴脾气……当时恨不得掀了整个评委团,一路杀到中国揪着你的领子问清楚!”
霍初宵淡淡一笑,“我短暂地放弃过一段时间油画,就算硬着头皮参赛,教授如果看到我水平下降得那么厉害,怕是会挖穿地球,用烙铁一边烫我的胳膊一边拷问我把她教的东西都扔到哪里去了。”
昔日同窗冲他举杯,轻快道:“还好你回来了。说真的,霍,我想不到你扔掉画笔会是什么样子,你又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对于咱们这样的人来说,这就是生命。”他说着,指了指现场悬挂着的历年获奖作品。
霍初宵也学他的语气,轻松道:“那么,就祝我找回了自己的生命之源。”
“Bingo!”
同窗喝酒时,瞥见了跟在他身后的愣头小子,失笑道:“怎么,你这么快就成家了?还生了个比你都小不了几岁的儿子?”
霍初宵回头一看罗然,后者正因为极度的无所适从,不停地从路过的侍者盘子里抓起小甜点一口接一口地吃着,以缓解那越来越强烈的不安感。
“哦……这是我学生。”霍初宵颇带了些自豪地介绍道,“第一次参加伊利亚,就被提名了新锐新人。”
男人闻言愕然地挑了挑眉,看罗然的眼神也带了几分尊重。
“你很幸运,霍是我们那一届里最有天赋的那一个。”
罗然听到别人夸他的老师,自然高兴得很,简直比自己被夸还要开心。他用自己蹩脚的英文回道:“我很感激能做老师的学生。”
霍初宵听了,微微低头,没说什么,但嘴角还是勾起一个淡淡的笑容。
不管怎么说,被人无条件信赖崇拜的感觉,确实还不错。
颁奖礼开始,霍初宵因为有可能获奖,被请去了最前排。而罗然作为在场的无名小卒,就只能淹没在最后那几排中。
最先公布的自然是其中最不受关注的奖项。
本届的新锐新人奖属于一位还在佛罗伦萨进修的美院学生,看着那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年轻人兴奋地上抬领奖,罗然满眼都是艳羡。看到那个幸运儿在台上和自己的老师拥抱,罗然又不由自主地望向霍初宵。
霍老师恰好也在看他,做了个安抚的手势,脸上没有带着一丝失落。
罗然却隐隐有些低沉。他知道,自己的实力远没有达到能让老师有所期待的地步。
这份低沉持续到霍初宵获得提名的伊利亚人像金奖。
一水的外文名中,霍初宵这个突兀的中文名显得格外明显。罗然几乎站了起来,伸着脖子仔细聆听。
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颁奖台上,就连侍者们都不再来回走动。在场各位都明白,这是伊利亚最有分量的奖项之一。
宣布奖项的老人颤颤巍巍地从信封里掏出获奖名单,先是露出了一个神秘的笑容,才念出那个名字。
“霍、初、宵。”
他念的是十分标准的中文,标准到罗然都愣了一秒。
霍初宵显然也愣住了,身边人已经站起来时,他甚至还稳稳当当地坐着。
直到他望见评委席上,叶夫根尼娅教授激动地用手指着他,脸上带着说不清是愤怒还是狂喜的情绪,简直要迈过评委席跑到他身边,强硬地把他拽上颁奖台。
霍初宵在这一刻却感到一阵莫大的不真实感。
他已经很久没有获奖了。
主办方在大屏幕上投影出他的作品,那是一张风格强烈的人像画,城市的一条内河河岸边,青草如茵,一位老人正站起身,向着河中心挥杆垂钓。
内容质朴平凡到几乎和伊利亚这样的大赛事格格不入,但霍初宵从没想要为了获奖,而绘制任何刻意营造深度的画作。他只是画下了自己所见的生活。背景就是那所生活的地方,他每天上下班都会路过的地方。河,是细水河。人,是某一日在那里垂钓的平凡老人。
霍初宵只是把他所身处的、所享受的生活画了下来,仅此而已。
但评委团给出了极高的评价,认为这幅画充满着冲破画布的生命力,以极强悍的技巧,与极细腻的观察力,捕捉到了生活最质朴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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