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桑后知后觉,这时背上也起了寒意。想想又觉不对:“你后院里那些碧桃树,特别是亭子边上那几棵,少说也有二三十年。地底下的老树根,不定盘结成什么样子,挖个深点的坑只怕都难,别说挖地道了。他们到底用的什么办法?真想去瞧瞧。你说……侯爷能答应么?”
宋微这一夜受的刺激太大,脑子转得格外有效率,闻言撇嘴:“甭猜了,那地道铁定不是我住进来之后挖的,甚至未必是近些年挖的。这宅子原本住的是隶王,谁知道我那位三皇兄当初干过什么。”
冬桑恍然大悟。受他启发,脑筋也跟着快起来:“三皇子不是早已过世么?这么大的秘密,还有谁知道……”
说到这,自己也意识到似乎捅破了某种了不得的皇家隐秘,戛然而止。
宋微冷哼一声,继续撇嘴:“管他谁知道,反正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住进来之前,听说好几拨人把这宅院里里外外收拾过,还不是谁也没瞧出来?”
皇帝初次确定幺儿的消息,就着手安排人员翻新原隶王府备用。此任务级别最高的执行责任人,乃是宗正寺卿延熹郡王。后来休王府的安保工作,则全权移交给了宪侯。这么久无人察觉那地道口的存在,充分说明其位置巧妙,伪装逼真。独孤铣的人自不必怀疑,延熹郡王在其中是否起作用,就不好说了。
宋微脸上淡定,心中却是一片阴云掠过。那蓦然而起的肃杀之感,如山雨欲来风满楼,令人霎时间意兴阑珊。
冬桑浑然不觉,点头道:“咱们日日在那树下走过,还真是,一点也看不出有机关的样子。”
宋微见他那副跃跃欲试模样,换作往日,早就跟着心痒了,这时却毫无兴致。又怕他贸然行动,再添乱子,简直跟转了性似的,劝道:“眼下肯定没机会,等事情了结,回头再仔细去瞧罢。”
李易端着煎好的汤药进屋,里头有镇痛安神成分。宋微本来就累,情绪懈怠下来,再懒得动脑筋,一碗灌下,倒头睡死过去。
冬桑百无聊赖,盘腿打坐,苦练占卜掐算之术。
宋微再次醒来,跟前一个人影也无。睡得骨头发软,筋肉发酸,慢腾腾翻个身,撑起胳膊。肩膀一阵剧痛,惨叫一声,跌趴在被褥上,才想起自己是个伤员。
“殿下!殿下,怎的了?”蓝靛急匆匆冲进来,可见就守在门外。
宋微痛得歪嘴斜眼,自己伸手摸摸伤口,绑得挺好。
“没、没事……”
蓝靛扶他坐稳:“殿下是口渴,还是要方便?”
宋微抬眼,才发现自己压根不在休王府卧室。左右瞅瞅,挺眼熟:“我这是在……宪侯府?”
“正是。宪侯大人说,贼子既能潜入王府内院,未必没有其他隐患。这阵子请殿下暂住侯府,以策安全。”
休王府后院当中那个地洞,等于扇了皇帝跟宪侯一个响亮的耳光。宋微可以想见,府中怕是要刨地三尺,只可惜了好端端一片碧桃树,往后没得看也没得玩了。
蓝靛见他挪腿下地,径直往门外走,紧张得不行:“殿下有伤在身,还是歇着罢!”
宋微笑笑:“肩膀上一点小伤,又不是断了腿,走走有什么要紧。”
马上他就知道有什么要紧了。
刚走出卧室外间大门,方欲迈步走下回廊台阶,“当”一声兵刃脆响,廊前两名侍卫交戟而立,沉默不语,挡住去路。
宋微挑眉。都是生面孔,一个也不认得。呆站片刻,犹不死心,转身往回廊另一端走去。还是才迈下台阶,两名侍卫面无表情,唯独手中兵器交叉,横在他面前。跟戏台上表演殿前缉凶似的,极具戏剧效果。
宋微不禁笑场。这情形有些眼熟。但似乎每次都触动笑点,忍不住要笑场。
唉,怎么又笑场了。
感叹完毕,宋微愣了愣:为什么要说“又”?
咦,不对,这句台词也挺熟。
边揉额头边笑,渐渐收声,双手背在身后,缓缓向后转,冲着紧跟自己的蓝靛道:“合着我这是……被软禁了?”
平平淡淡一句话,竟叫蓝靛这久居御前的内侍总管感到一缕凛冽杀气。定了定神,才躬身开口:“殿下须静养,别走远了。就在这廊子里溜溜,景致也不错的。宪侯一切布置,皆是为保护殿下,殿下必能谅解。”
为防止再出纰漏,独孤铣将宋微送到自己府里,连夜从北郊府卫军中调来亲卫营精英,把原休王身边侍卫全部换下。这一切做得小心谨慎,既防外敌,亦防内贼。这拨人跟六皇子毫无交情,只会忠于职守,绝不至疏于防范,上当受骗。
宋微抬头看天。半晌,轻轻拍了拍回廊栏杆:“嗯,我能谅解。独孤铣人呢?”
“宪侯大人进宫面圣去了。”
“什么时辰了?”
“初四,申时了。膳食已备好,殿下随时可用。”
原来睡了一整个白天。
“蓝管家,这儿不会就剩了你一个熟人吧?”
“李易大人正在为殿下熬药。”
“冬桑呢?”
蓝靛犹豫片刻,道:“刺客骑走的马上不是洒了冬桑公子制的混淆气味的药粉?他说要将功赎罪,与侍卫们一道追踪去了。”
宋微无语。想想,做垂死挣扎:“我能找小莅来玩儿么?”
蓝靛依旧躬着腰:“殿下,除了老侯爷,侯府其他人均不知殿下在此。”
宋微重重拍几下栏杆,不说话了。
幸亏肚子开始咕噜叫唤,转移了注意力。吃完饭,喝罢药,百无聊赖。李易跟蓝靛两人许是怕无意间被六殿下蛊惑,伺候事了便远远站着,压根不与他搭话。
宋微的活动范围仅限于卧房与门外一截回廊。在屋里转三圈,没什么可玩的。伸伸腿,弯弯腰,决定做点消食运动。站在栏杆上,往上一蹦,单手抓住檐下木梁。来回摇摆几下,忍住左肩疼痛,抬起左胳膊借力,猛然弓身,把脚勾了上去。然后松开手,整个人倒吊着。接着荡啊荡啊,越荡越高,伸出右手去够树梢上碧玉珠子般的海棠果。
李易与蓝靛自他站在栏杆上时起就开始眼皮跳。想起宪侯叮嘱,强忍着装睁眼瞎。
宋微终于够着一颗海棠果,塞进嘴里,又酸又涩,赶忙“呸呸”吐出来。苦着一张脸,上下颠倒看去,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对面离得最近的侍卫年纪不大,盯住他看了许久,到底忍无可忍,“噗”地破功笑出声来。随即变脸,如临大敌,一个首领模样的侍卫迅速跑过来:“退下!自去领二十军棍!”
宋微望着那年轻侍卫的背影,什么心情都没有了,只想骂娘。
他一动不动倒吊在梁上,任凭血液下涌,冲得头昏脑胀,想象自己是块风干的腊肉,无知无觉。
膝弯忽地一麻,力气瞬间流失,整个人往下倒栽葱般扎下去,随后腰上一滞,脑袋在空中划了半个圈,靠上了厚实暖和的胸膛。头痛欲裂,太阳穴突突直跳。许久之后,才慢慢睁开眼睛,在朦胧暮色中对上独孤铣一双深若寒潭的眸子,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独孤铣是微服进的宫,没穿甲胄,源源不断的温热气息自薄薄衣衫内透出,雄浑强大,叫人无限安心舒适。宋微情不自禁靠近些,将整张脸都埋进去,以缓解因脑内充血而持续绵延的头痛。
毫无预兆地,眼眶变得湿润。
仿佛几世颠簸,只为这一刻温存。
终究……只得一刻温存。
这个全心依赖的动作,令独孤铣浑身乌云压城般的沉重气息为之一缓。然而连日来累积的负面情绪始终翻滚不停,如暴雨前夕风云涌动,似强行压抑,又似酝酿突破。
宋微视若无睹,将脸贴得更紧。不知过了多久,微哑着嗓音开口:“独孤铣。”
“嗯。”
控诉:“你又骗我。”
半晌,听见头顶传来声音:“并非有意骗你。我确在北郊兵营,五日前,接陛下紧急密令进城,协同奕侯,监察皇城内外异动。此举……须绝对保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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