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对方比个子其实很简单,不用两个人背贴背站在一起还要找个人来评判,只需要对上对方的眼睛,看他的眼皮是耷拉着还是全然张开。
裴京郁的眼眸现在就是微微垂着的,目光从薄薄的眼皮下透出来,温和地望着他。
裴京郁眸光扫向他手里还在氤氲着热气的白粥,又转到少年抿着嘴角的脸上,弯了弯眉眼:“轮到你送外卖了?”
滚。
谢昭君在心里骂了一句。
他觉得陈姨是好心办坏事,别说让他跟裴京郁多相处这五六分钟的,就是再相处个五六年,他和裴京郁的关系也不会有更好,只有更坏。
“接着。”谢昭君没好气,端着粥的手往前一递,想送进裴京郁手里就走。
结果他递过去的时候才看见,裴京郁右手捏着笔,空出来的左手手心上沾了一手的墨渍,湿漉漉地粘在他手上,显得非常突兀。
“你这怎么回事?写个字还能弄一手墨。”
谢昭君看着他那沾满墨的掌心,把自己递着碗的手又收回来,迈了几步越过他,打算把碗直接放在书桌上,走到书桌前却脚步一顿。
他上一次来的时候桌上整整齐齐,笔墨纸砚、一樽笔洗,几本书,还有装着枯枝瓷瓶,放在这样大的方桌上干净得有点空。
而这会儿瓷瓶斜倒,枯枝从瓷瓶里甩脱了一半,只留着一截根茎在瓶内。枯枝旁墨碟倾洒,浓稠的墨汁洇了半边纸,正在往枯枝下扩散。
“没扶稳,不小心碰着了。”裴京郁解释道,从谢昭君背后走过来,坐回了书桌后。
谢昭君想起来在门外听到的脆响,大概就是瓷瓶倒的碰撞声。
他把手里的碗放在干净的桌角,冷着脸对着裴京郁说:“你还坐那干嘛,没看见墨往你那流?”
裴京郁本是想扯几张纸简单擦一擦,听这些话抬头看过去,眼见着少年骨节分明的手摸上了腕子,继而往上一推,将袖口撩至了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
“你这是……?”裴京郁看着他的动作,有些意外。
最后一次做好事。
谢昭君臭着脸想。
这一桌子的狼藉,还不是得等陈姨来收拾,弄了半天,还要陈姨上来的话,那他岂不是白来一趟。
算了。
送佛送到西。
谢昭君手已经拿起抽纸了,下巴冲着不远处的沙发扬了扬,没好气地开口:“滚过去吃饭,我还得把碗带下去。”
裴京郁轻笑了一声,没说话,听着大少爷的指挥起身坐到了沙发上,一边喝粥一边远远地望着他的动作。
裴京郁本来以为,谢昭君平时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金贵主儿,可能来给人送送饭已经算得上是纡尊降贵了。但看他收拾的动作行云流水,做事细心熟练,甚至连枯枝上零星的墨迹都没忘了沾了水擦干净,倒让裴京郁有些讶异。
“经常做家务?”裴京郁问。
谢昭君瞥了他一眼,言简意赅:“没。”
“那怎么这么熟练。”裴京郁好像对某人不想搭理他的模样浑然不觉,含笑接着问。
“有……”
有一段时间经常做。
谢昭君下意识就想回答,但是话到嘴边又好似想起了些不好的回忆,眉尖微不可察地拧了拧,又马上收回了话音,改口道:“关你什么事。”
他把枯枝往瓷瓶底压了压,凌乱的桌面被他恢复了第一次看见时齐整的样子。谢昭君抽了几张纸,细细地擦指缝里沾染的浓墨,走到离裴京郁最远的沙发边角坐了下来。
裴京郁望过去,就见着这小孩像是在躲什么穷凶极恶的洪水猛兽一样,离得他有小半个房间远,变扭地偏着头望向书桌后的落地窗外。
谢昭君此刻的确变扭,干坐着觉得身上哪哪都不舒服,怪就怪他下来的时候有点着急,忘记把手机一起带上。
这屋子里安静得过分,姓裴的吃饭也没什么声音,他背着身子还可以感觉到有人的目光从背后似笑非笑地望过来,让他觉得自己像动物园的猴子。
看个屁。
谢昭君心说。
但是这话说不了,因为他也没回头,但他就是感觉到了。
说实话,谢昭君虽然性子又冷又独,看上去和热闹半点关系都没有,但他实际上是没怎么清静过的。
在家有絮絮叨叨永远不会冷场的裴衡,在学校有没事找事嘴一刻不停的君宇航,哪怕他不用回话,这两个人都能左脸和右脸说到天荒地老,所以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和人这样独处一室装哑巴的尴尬了。
他有点后悔在这里等着,就该让裴京郁吃完放门口,等估摸着时间再来收。但是现在肯定不能退,这个时候退了,就好像谁先动谁就输了一样。
谢昭君咽了咽口水,突出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两下,觉得屁股底下安了针毡。
他以前看到过一篇帖子,说人在感到尴尬的时候会有一些无意识的小动作,比如摸鼻子,比如眼睛乱瞟,比如扣手。
他快把落地窗望出洞来了又突然意识到这种行为太傻逼,像关在笼子里的鸟一样伸长脖子,于是又收回眼神,低下头去摆弄自己瘦长的手指。
食指指侧还有块没擦干净的余墨,那块小小的墨渍很淡,被纸巾蹭掉了大半,现在只剩一点点铅灰色的影,浮在谢昭君净白的皮肤上,显得突兀无比。
他望着这熟悉的颜色一顿,身躯一瞬间有些僵硬。
这样的颜色泛着一股枯朽的死气,像命不久矣的病人的脸色。
配着凹陷的眼窝脸颊,突出的颧骨,涣散的瞳仁,和怎么也抬不起来的手指。
那时候谢昭君刚上初中,个子还没抽条,一双金贵的少爷手除了写字留下的笔茧,可谓是干干净净,什么多余的都没有,漂亮得能去当手模。他每天最大的烦恼顶多是明天穿哪件衣服帅一点,和今天被迫收下的情书要怎么给小姑娘一个不伤人的回复。
妈妈总是笑吟吟地站在门口等他放学回来,接过他的书包顺手往书包侧兜一摸,总能摸出几张包装精致的散着淡淡香味的粉色信纸,然后打趣道:“我们家小君这么受欢迎,今天又收到了同学的小礼物。”
谢昭君经不起玩笑,脸唰唰地泛红,那抹红能从脸颊爬至脖颈,闷着脑袋眼巴巴看着开玩笑的人,誓有一种“你再说我就把自己憋死”的意思。
妈妈就会忍俊不禁地揉揉他的脑袋,推着他的背带回屋子里,然后下一天还是一模一样的动作和话术,逗得谢昭君像煮熟了的虾。
女人的笑永远是像蕴了日光的泉水一样,温柔又软和,饱满的卧蚕伏在眼下,一双眉目笑起来弯得像月牙,配着嘴角边深深的两道长窝,像一阵暖洋洋的风。
谢昭君明明可以在回家路上的最后一个拐角,就偷偷把信纸拿出来转移阵地,却还是老老实实地放在原地,每天接受他妈的揶揄。
可能就是想看看这样的笑。
但是还是没留住。
后来也再没看到过。
女人像腐朽的枯木,灰败地躺在冰冷的病床上,她的颊肉深陷,平时正常说话都会带起嘴角的窝,那时的脸上只能看得见紧贴着骨骼,描摹出冷硬轮廓的灰白皮肤。
她虚弱到连说话都是一种消耗,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几乎连指头都动不了,呼吸近乎没有起伏。大多时候,走廊上路过探病的人,只能通过隆起的被子看出来这床上有个人。
谢昭君在那段时间学会了很多,起初铺个床都不会,煮个鸡蛋能把锅烧黑的小少爷,到了后头能亲手做一份丰富的药膳,推拿按摩比多年的护工还要熟练准确,并且从不叫苦叫累。几个月的时间,光滑的手上骤然生出了厚茧,也一声不吭。
但即使是这样,也没有留住想留住的人。
谢昭君望着手的时间有点久,恍惚间听到裴京郁连着叫了他好几声才反应过来,回头望过去,蹙了蹙眉尖:“干什么?”
“你在想什么?”裴京郁那双狭长的眼睛望着他的眼,眉梢微微下压,好像能透过他的眼睛猜出来他在想什么。
“我妈。”
上一篇:大佬们明明暗恋却热衷于互怼
下一篇:室友关系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