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女孩在挺远的地方念大学,周末就会坐巴士过来挑书看。一来二去他们两个就熟了。我老豆大起胆子请学生妹去百老汇看电影,看的是一部黑白片。学生妹后来也爱上了我老豆,她大学还未念完就怀孕了。老豆想要娶她,才发现她是日用品大王的女儿,真正的千金小姐。千金小姐不顾一切嫁给了我老豆,以为能够得到那种珍稀的幸福。
他们结婚七八年,虽然没什么钱,但真的过得还算幸福。直到她发现她的枕边人是香港最坏的杀人魔。这个杀人魔因为很中意倪匡那套科幻作品,于是给自己取诨号叫卫斯理。她那天质问他,你是不是卫斯理。我老豆颓然地说,我是李国栋,在你这里,我永远是李国栋。”
“我老母带着我逃走那年,我七岁。我们搬到一栋很破旧的唐楼去住,一间公屋里住四户人家,公用厨房和卫生间。我老母白天在家做缝纫的活,隔壁阿婆拿出去替她卖钱。她要养我,钱还是远远不够。但幸好邻居真的个顶个的好,大家做了饭,都会留一点给我们,三家人拼起来四五个菜,我们每次吃得都很好。”
甘一看着梁诚,梁诚已经别过了头。甘一继续说:“邻居有个做警察的阿伯,他知道我老母孤儿寡母不容易,自己出去买生活用品顺手都会给我们带一份。他没问过我老母,为什么我这个年纪了不出门上学。他叫他儿子有空过来教我。那年他儿子念小学快升初中,长得比我高出很多。那个阿哥会用省下来的零花钱给我买巧克力吃。那种代可可脂做的巧克力,甜的要命,他一次只够买一块,就都留给我了。他知道我出不了门,会很认真给我说外面的事。他跟我说,很久很久以前,在很遥远的地方,也有一个不能出门的小孩。但不是因为他犯了错,是因为他太好了,受到女巫嫉妒,下了诅咒。我问他怎样才能破解诅咒啊,我真的很想去公园玩。第二天,他给我画了一幅公园的画。他说,我以后每天给你画一个不一样的公园,你前一天要先告诉我你想去什么样的公园玩哦。他是那么好的人….”
甘一的眼泪顺着脸颊滑下去,声音几乎抖起来:“结果我们还害死了他老豆。”
梁诚低下了头。甘一说:“诚哥你记不记得,两年后,龙天他们派人来抓我老母那天,你老豆刚好放工回家。他先把我塞进了你们屋企里,恶狠狠地同你说,保护好细佬(阿弟)。我听到走廊过道上老母大哭的声音,也哭了。你一把捂住我的嘴。那天我们躲在房间里,一个大人都没有等回来,我一直哭。你无法,说把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送给我做护身符。”
甘一从自己那块铜牌项链里掏出一张胶卷的底片,柯达克罗姆,彩色反转片,底片上的女人笑盈盈地望着他们,好像还活在这个世界上一样。那是梁诚的母亲。那年,他把这张底片送给了甘一。
梁诚看着底片上的老母,眼泪簌簌地落下来。那天他终于敢开门后,发现自己老豆被砍死在楼道口。他差点晕过去,但第一反应还是跑回去看了下睡熟过去的弟弟。他冲下楼报警,回来的时候,床上的人已经没有了。
“我一直把它戴在身上,做护身符。”甘一把他还给了梁诚。
“好了。”甘一说,“我现在想要问你,要不要和我合作。”
第14章
一年前。
甘一一直觉得,如果他回到香港,可以马上认出那栋旧唐楼。他有两年的时候就只能在那栋楼的上下楼梯间玩,甘兰叫他不要和任何无关的人说话。她说:“今后你也不姓李了,知道吗?”
甘一不知道。香港的夏天比英国炎热那么多。他在机场的7-11买一瓶水,一口气喝光,空瓶子扔进附近的垃圾桶里。来接他的车停到出站口的时候,他还在看着前面的旅游大巴发呆。
有人拍拍他说:“我老豆叫我来接你。”
来接他的人就是家明。家明的老豆家昌是卫斯理的旧部,卫斯理出走后,他就金盆洗手在界限街一代开了间眼镜店。家明接手前,老头已经把眼镜店开成了连锁品牌。但他自己从来不去其他分店,他叫家明打理,自己还是留在界限街的那间总店二楼工作室里。家明说:“他要不就是在打磨镜片,要不就是在看三级片。”
甘一住到家明家里。家昌看着他说:“真的很像。你跟你老母长得非常像。”他是少数见过卫斯理和甘兰真容的人。他后来许多年都想宁可没有见过,如果不知道那张脸是谁,他就不会在翻开报章,看到那具下半身几乎被碾成肉泥的女尸的时候差点吓昏过去。他从始至终没有问起甘一,卫斯理现在怎么样。后来只是说:“他有什么要叫我做的,你尽管跟我说。”
家明陪甘一玩了几天。有一次,两个人坐在公园里吃肠粉,看一个地下乐队表演节目。甘一忽然问家明:“你知不知道你老豆年轻时候做什么的?”
家明摇头,乐队一首歌罢,他吹了声口哨。他后来说:“他一直坐在眼镜店二楼,就是被困在以前的事里下不了楼。”
那天家明爱上了那个地下乐队的主唱阿珍,他也算是个小富二代,一开始追求人的手段极尽浮夸,玫瑰,首饰,情书三页。阿珍家里住那种小屋村,一层住十几户,她把送到门口的玫瑰直接从走廊扔下楼,楼下天井平台的小孩高兴地大叫:“结婚咯,结婚咯!”
玫瑰花梗砸在家明和甘一脸上。
后来他们换了一个办法,甘一叫大熊寄了两架无人机过来。他们跑到隔壁旧唐楼天台上,无人机飞过去,在阿珍卧室窗口拉开一个横幅:叶嘉珍,请再为我唱一首歌。
阿珍报了警。家明和甘一躲在唐楼顶楼一处废弃的小户里躲了一下午。警车开走后,他们慢吞吞走下楼。家明很沮丧,他们靠在楼梯间抽烟,甘一望着楼上那扇半开的铁质防盗门发呆。突然,门被推开,从里面走出来一个男人,穿黑色工字背心,低头系好鞋带后,慢慢朝楼下走。他们的视线碰到了半秒钟,男人转头下了楼。
甘一一直呆呆望着他下楼。甘一一直觉得,如果他回到香港,可以马上认出那栋旧唐楼。但他没想到的是,在过去十多年之后,他可以马上认出的,是梁诚。那颗泛红的痣,看人时冷冷清清的认真。甘一低头说了声“操”。
家明后来约阿珍到庙街宵夜摊,两个人喝酒互骂,骂完又亲到了一起。第二天家明和甘一说,他们在一起了。
家明要甘一帮忙去跟老豆说,卖掉一间铺子替阿珍开酒吧。甘一说:“我也有一个忙你要帮我。”
过几天,甘一要家明开车带他去西贡的一间养老院。他们帮忙给老人上绘画课。中午在老人院食堂吃饭,甘一看到梁诚推着阿婆进来,停在饭堂门口,和护工小姐说话。梁诚长得很高,护工仰头看他。说完话,梁诚又推着阿婆走了。当天下午,他又在荷花池边看到他。梁诚坐在水池边沿,拿指甲钳仔细地剪着阿婆的指甲。他细碎的刘海,盖下来一点阴影,左手臂的蝴蝶纹身一动一动,像在扇翅膀一样。
十五岁的梁诚,失去了父亲梁永年。那次被波及的人,还有隔壁阿婆做巴士司机的儿子,他们一起被砍死在唐楼里。阿婆在房间里找到梁诚,蹲下来,伸出手,问他要不要去她那边吃饭。餐桌上放着一碗扣肉和一碟油麦菜,阿婆对他说:“今后下了课,就过来吃饭。如果学校有事,记得和阿婆讲。”
甘一看着二十九岁的梁诚,对家明说:“叫邦仔准备吧。”
阿珍那个乐队的键盘手邦仔是个gay佬,平日是98咖啡馆的咖啡师。那个暑假,他换工作到另一间咖啡馆,楼上八九两层是九龙一代小皇帝金大生的办公总部。邦仔经常跑腿送咖啡上楼。一来二去,金大生很眼熟他。
夏末的有一天,香港挂八号风球。金大生的车子开出地下车库忽然进水熄火。他气得把司机踢了一顿,自己跳下车跑去咖啡店坐着。邦仔送了他一杯冰美式。金大生吸了口电子烟,眯起眼睛看邦仔研磨咖啡豆,煮泡咖啡,忙着给其他顾客送餐。邦仔长得非常文气可亲,抬手拿柜台顶上的罐子的时候,露出一截细白的腰肢。金大生走之前,走上去搭讪,问邦仔想不想去他那边尝尝很特别的智利咖啡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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