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加佩不语半晌,片刻后,他说道:“我会的,我一定会的。”
杰拉德虚弱地笑了一下,笑容的影子从他苍白的面孔上一闪而逝,显得无力至极。他凄凉地说:“再见……再见了!这个当下,在今天的夜晚,我祝您平安健康,长命百岁,心中所想的都能实现,命运和生活都永远不再为难着您。再见了!”
他起身,端起杯子,猛地喝干了一杯酒之后,就低垂着头,蜷缩着肩膀,一言不发地走入黑暗,步履蹒跚地离开了。
就这样,船队的风帆再一次于港口中满涨。杰拉德·斯科特决定要走的消息震动了宫廷,除了主教,谁也不知道那天夜里,他与阿加佩的晚餐都发生了什么。
胡安·丰塞卡自认为他和黑鸦是差不多的人,没有什么外力,什么挫折能将他们这类人完全地打倒。遇到困难,他们百折不挠,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对着不可逾越的天堑,他们也会下着坚定不移的决心,要在余生建造一座巴比伦的高塔,直到天幕都为之倾倒。
主教再清楚不过了,这个捉摸不定的斯科特人付出了五十万弗洛林,只为了和阿加佩共进一次晚餐——看在天父的分上,这可不是信口开河的虚架子,不是那些一无所有的小年轻为了哄骗漂亮女孩而作出的虚伪蜜语。连最荒唐的君王都未必能有他的决心,大概只有传说中的,为了爱情不要江山的痴情种子,才能做到这种程度。而黑鸦却是一个斯科特人!这难道不是很奇怪吗?
唯一的解释,就是黑鸦逃跑了。
出了某种事,某种神秘的,不可违抗的天意,将他狠狠地击倒在地,打断了他的脊柱,打碎了他浑身上下的骨头,打得他死去活来,痛不欲生,连哭都没有力气了,黑鸦才会选择逃走。就像一个丢盔弃甲的失败者,再也不敢直视了胜利者的眼睛——阿加佩的眼睛。
“我想,你的灵魂从未改变,”对着阿加佩,老主教只有这么说,“痛苦和磨难不能消磨它的底色,你从未向命运低了头,所以那些你过去不曾得到的东西,都会在未来的某一个时刻与你重逢。”
“或许,我是说或许,黑鸦正是意识到了这一点,才会选择避开你,避免与你进行了正面的交锋。”他说,“这是你应得的胜利,阿加佩。”
第61章
杰拉德与摩鹿加的战争正式打响。
他取回了地图上的所有储藏金,将“黑鸦”这个名字留在了葡萄牙,他终于向世人宣布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丝毫不管随后掀起的轩然大波。
针对着珍·斯科特的檄文不仅发在欧罗巴统治者们的金案上,更发到了教宗的眼前。杰拉德不再是先前那个师出无名,连报复都显得牵强的黑鸦了,他光明正大地宣布了珍·斯科特的谋逆,将公海上的战火定义为家族纷争。这其中,葡萄牙保持着暧昧的缄默,西班牙则对这样的行为宣称了理解,毕竟,它的种植园已经开办得如火如荼,大有将摩鹿加取而代之的势头。
两个强大帝国的袖手旁观,使得其他地区也不得不站在观望的那一方,只等这场战争打出个结果,他们才好进行自己的战队。
杰拉德的声势轰轰烈烈,看似无比浩大,他自己的情况却没有那么乐观。他风光得意的时候,追随的人不少,得罪的人更不少。尽管其中有相当一部分都叫他斩草除根地处理掉了,但落井下石的人何其之多,怀着义气,要为亲故好友报仇的人又是何其之多?
一时间,涉及到他的攻讦,抨击,构陷,暗杀行动……成了比喝水吃饭还要平常的事,对此,杰拉德照单全收,半点儿不觉得困扰,更不会为此难过。他的心已经烧成了灰烬,裂缝里滚动着岩浆一样的浓血,全是为一个人而流淌的。
杰拉德用一种超然的冷静,或者说麻木,处理着所有发生的事务。先前结识过他的人,现在再见到了他,无不感到极大的骇然,因为昔日那个将甜言蜜语当作利器,将精湛演技作为武器的杰拉德·斯科特,此刻已经变成了钢铁一般冰冷、精密的人形生物。他失去了愤怒的情绪,丢弃了欢乐的情绪,他静静地打量着一个人,那张伤痕累累的脸就像是大理石刻出来的,连一丝最细微的波动都没有。
“他完全成了另一副模样,”人们又惊又怕,在私底下问着类似的问题,“他不生气,也不高兴,那他剩下的情绪去哪儿了?”
所有人都将他巨大的变化归结为珍·斯科特的杰作,一个丧心病狂的斯科特人,彻底改变了另一个丧心病狂的斯科特人。但在世上,恐怕仅有寥寥几个人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
在与摩鹿加做着抗争的同时,杰拉德也四处游历,在海上飘荡。他将四方的见闻写成文稿,每到一个港口,就把这些文稿裁成信件,不远万里地寄到塞维利亚的宫殿,寄给阿加佩。
只是,阿加佩没有看过一封,凡是以杰拉德·斯科特的名义寄来的东西,他一概丢进火堆,从不开启,好奇了里面的内容。
杰拉德多少可以猜到一点,关于阿加佩对他的态度,还有那些文稿的下场。可那又怎么样呢?在闲暇之余,一笔一划地为阿加佩写着什么东西的时刻,往往是他很长一段时间内最快乐的时刻。他把内心的絮语,沿途见到的稀奇的事,有趣的事,全写给心里爱的人。杰拉德含着微笑,用掌心的温度摩挲着纸面,想着阿加佩或许会用指尖轻轻一触这里——哪怕只有一瞬间,他写的这几千字,几万字的书稿,也不算被白白地被火焰燃烧。
他的爱越发沉重,越发癫狂。而爱到了一定程度,是会使人产生癔症,在脑海中创造出种种不切实际的幻想的。
随着时间的推移,杰拉德已经演化到了常常对着空气说话的地步,想象中的“阿加佩”就站在他面前,供他膜拜,供他倾诉热切的爱语。在一些紧要的关头,譬如甩脱摩鹿加舰队追击的时候,要敲定某个重大决策的时候,旁人看他凝重地沉思,在寂静中紧盯着某一个方向,他们都以为杰拉德在思索对策,往他天才的头脑里搜刮解决之道,因此全怕打扰了他,只小心翼翼,大气不敢出地紧紧围在一边。
可实际上呢?在杰拉德错乱,狂热的幻想里,他已经与阿加佩过完了相爱相守的一生,没有缺憾,更没有遗恨的走向了死亡。敌军的炮火与他何干?与某个军阀的谈判又与他何干?
一个人在臆想里沉浸得太久、太深,已经无法自拔的情态就是这样的,除了他幻想中的那个人,任何外力都拯救不了他了。
1529年的冬天,斯科特人之间的战争趋近激烈,彻底席卷了整个大西洋。同年,西班牙女王伊莎贝拉回到了她新婚时的王宫,并在那里诞下了她的第三个孩子。随着丈夫常年征战在外,巨大的孤独感也如影随形地笼罩着她,使她郁郁寡欢,笑颜不展。伊莎贝拉不得不回到塞维利亚宫,因为正是在这里,她度过了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现在,她由衷地寄希望于这些幸福的回忆,希望它们能帮助她度过难关。
阿加佩成了她的常客,莉莉更是得到了不需要侍女的通报,就能随意进出皇后寝宫的殊荣。如今,阿加佩不仅是塞维利亚种植园的主人,西班牙的子爵,借由皇帝许诺的种植园分成,他更是全国都排得上名号的富豪,贸易局的香料进出口份额,此时也被胡安·丰塞卡全权教给他管理。
这么多年过去了,坎坷的岁月留不下痕迹,时间也几乎在他身上奇异地停滞了。他好像还是那个刚逃出白塔的青年,双眼蔚蓝如海,皮肤上扫着淡淡的雀斑,微笑起来的样子,像有春风拂过心田。
他尽力做着一位合格的老朋友,悉心照顾着伊莎贝拉的身体,用尽方法逗她开心。但什么都不能调动起皇后的心情,只有查理一世的信送到王宫,她迫不及待地拆开读了的这几十分钟里,她是最活跃的。有时候,皇帝忙于战事和政务,忘了给她写信,伊莎贝拉气不过,还一定会回信表达自己的不满与愤懑。
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她生下了第三个体弱多病,先天不足的孩子。同一年里,摩鹿加再一次将手伸向了阿加佩,试图将杰拉德的注意力转回遥远的西班牙。偏不凑巧的是,老主教生了病,伊莎贝拉和王子同样是两个病人,作为被他们共同信任着的人,阿加佩忙得脚不沾地,每天在种植园,贸易局和王宫里三头跑。完全没察觉到即将到来的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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