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西川扒开我的手,取出被紧攥着的药粒,放到桌面,进而平静地与我说:“我想多看看你。”
平静下是难见的汹涌波涛,我望着他,像是将自己投入海中,挣扎扑乱,不得呼吸。
“只是想多看看你而已。”
宋西川又说。
“......”
那一瞬间我觉得宋西川得了病,又疯得可怕,因此想马上、立刻逃离这窒息的空间。
腿很顺利地迈动了,三两步便轻而易举跨到门口,或许是因为动作过于顺畅,我怀疑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宋西川依旧端正地坐在椅子上,端正得有如不带感情的机器——我马上收回视线。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我就是害怕他哭,害怕他下一秒就落出眼泪。
因为情绪来,如山倒,这一点我太明白,也太知道。我太了解他,因而连他下一瞬呼吸都能预判。
我打心底抗拒这种场面,这种仿佛要生离死别一般的苦楚,这种不能控制的悲悸——这些恼人的玩意儿都他妈不该出现在宋西川身上,宋西川就该挺直腰背沿着他该走的路一直往下走,而不是把情绪耗费在这些莫须有的害怕上。
对。
他不应该掉眼泪。
我也同样不想看到他哭。
*
老天似乎非要让天气时刻映衬我的心情,那晚我一个人窝在床上昏昏欲睡,猛然间开始电闪雷鸣,疾风骤雨。
门窗被吹砸得砰砰响,我觉得吵闹,却也无力去顾及,只是满心想着,宋西川刚刚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
明明我就要治好了肝癌,能和他在一起很长很长数不清的日子,为什么他非得说这种容易让人误解的话,就好像分开是即将到来的事,任由什么都无法阻止他将我的容貌刻画于心。
说多看看我,我会一直在他面前,有什么好看的?
我当然不会离开他了。
可这种坚定,随着夜晚时间的流逝开始动摇,时钟的嘀嗒声被雨夜完全覆盖,屋内的床头灯不知何时被我关了,现在漆黑一片。
窗帘没拉,偶尔的闪电是唯一一闪而过的照亮途径。
我睁着眼凝视昏暗的天花板,可能过了好几个小时,卧室的门突然被打开。
宋西川轻脚走进,在我旁边躺下,他一躺下我就开口叫他“西川”,他似乎是一愣,而后慢慢搂住我。
感受着他全身肌肉的松懈,问着熟悉的气味,听到他在我耳边说“睡吧”。
这是一句带有魔力的话语,我很快便浸入黑暗,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
第二天醒来,才发现雨还在下,丝毫没有停止或弱化的意思。
我打开手机一看,今天是周六,是原本预订要与宋西川一起出去散心的日子,估计计划是要泡汤了。
我摸了摸身侧的床,早就冰凉,紧接着在客厅绕了一圈,只发现了锅里煮好了的早餐,没看到宋西川。
吃得没滋没味,好像有点尝不出味道。
我很快就解决完早饭,洗刷干净碗碟,拿了个小音箱走到阳台。
阳台可没有窗户,经历一晚的风吹雨打,早已是大水漫灌,白净的瓷砖上布满一层积水,我低头看了看凉拖,会弄湿,但没关系,踩出去就好了。
扫了扫坐台上的水,我把小音箱放上去,环顾四周发现紫色风信子被雨水打蔫儿,角落的沙盆里没了声音。
是雨声太大,盖住了吗?
是吗?
不对吧。
自我质疑间,我已经蹲到了沙盆边,那绿乌龟好像在睡觉,一动不动,我伸手戳了戳,还是一动不动,捏起龟壳将其提起晃了晃,仍旧一动不动。
重复此上的动作达到三次,我去客厅取来牙签,挑开乌龟的眼皮,发现它的眼珠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混浊*膜。
这是常见的白眼病,染上这种病的乌龟一般不会主动进食,即使将事物摆在它面前,也会因为它无法视物而不去进食。
明白了乌龟的死因,我这才钝钝地回想起这些天,都是稀里糊涂地放了饲料和吃食就走,没去在意太多。
作为主人,这是不应该、也绝对不能犯的错,可事实上就是我完全没有发现——这几天我过得仿若完全隔绝外物,活得不知所云。
此时它的尸体在我面前,冰冷而僵硬,我却感受不到丝毫难过。
毕竟这是宋西川送我的,毕竟我也养了它这么久,合该有感情,可我不为它的死感到不适。
当年听说那条哈巴狗死了,我还缩进厕所偷偷掉了一会儿眼泪,可现在我的内心毫无波澜,看待它就像看待一件玩具。
这是不正常的。
我也知道自己不正常,但我没有修正的方法,只能放任它的死亡成为今早的小插曲。
翻上坐台,没擦干的雨水浸湿了裤子,我不觉得冷。接着打开音箱,连上蓝牙,调到一个足以盖过雨声的音量,开始外放。
转过身,再转过身,要是没有这护栏,我估计就可以掉下去了。
这个位置很合适,于是我开始长久的缄默,眺望远处的层叠的房屋,宽敞的街道,来往的很少的行人,一切都被朦胧的水雾盖住了,从天上到地下。
连接成一片模糊的虚无。
应该是浑浑噩噩坐了很久,竟然一个喷嚏也没打。恍惚中,我看见路上驶过一辆黑色轿车,速度快得惊人,让人不由怀疑它是不是会在雨中翻车。
直到近了,我才发现这车是如此熟悉,才觉得自己活了过来。
是宋西川的车。
他从车上下来,关门时发出嘭响,我看到他穿着黑色衬衫很快走到遮挡物下,然后就看不到他了。
等了一会儿,这人复又出现在我视野中,发梢上沾着水。
他走向我,来到阳台,伸手揉我的头发,责问我在阳台吹了多久的风、淋了多久的雨。
“你全身都湿了。”宋西川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件不听话的小玩偶。
没点头也没摇头,我盯了他一会儿,指着角落的沙盆说:“它死了。”
“什么?”宋西川明显一怔。
“死了。”我又重复一遍。
他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看去,最后只淡淡说:“知道了。”
看,宋西川和我一样没有感情,这说明不仅是我不正常了,他或许也变得不太正常。
于是我心中沉积的情绪好似在这一刻完全消散。
下一秒,我轻松地、好像是带着笑、又近乎不受控制地问他。
“宋西川,我想问你一件事——”
“过去的事情,真的可以改变吗?”
他僵着不动,我走上前捧住他的脸,强迫他与我对视。不一会儿,他的脸上开始出现上方掉落的水珠,一滴接着一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到下巴,最后滴在脖颈,淌进衣领。
“可以吗?”我一动不动盯着他的眼眸,感觉自己都要涣散开来。
宋西川也许真的很抗拒回答这个问题。
他从不信佛到信佛,从唯物主义变成唯心主义,相信的不就是能让他去改变一切的过去吗?
如果他发现自己信奉的一切都是虚幻,都是水月镜花——
“不可以。”
他打断了我的思路。
“不可以的,何知。”
我说过,过去不会改变。
宋西川错了,我是对的。
于是我轻声对他说“我知道”。声音很小,不知道能不能通过厚重的雨声传递到他耳中。
一秒两秒三秒,慢慢地,大脑重新开始转动,我大概明白了这一切是怎么回事,我又是怎么回事。
出乎意料地,并没有想象中那般的情绪崩溃,我平静得很,就像在思考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良久。
我俯身,碰了他的嘴唇,发现冰凉得很。
“你好凉。”
我伸手搓了搓他的脸颊,而他没说话。
于是我又说。
“我没有想让你这样伤心。”
最后是他先按耐不住,狠狠扣住我的后脑勺,肆无忌惮亲吻起来,席卷着、冲垮着一切,恶劣又顽皮,暴躁又凶狠,牵扯着把一切情绪塞入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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