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邱三桥欲言又止。“
表里如一”这四个字,邱三桥在十六年前就已经担不起了,现在的他,“表”或许还是之前那个“表”,顶多眼窝深了些,眉骨高了些,但“里”早就变了样子,变得连他自己都不敢观照。
“桥,你带你那个学生回青岛,你母亲知道这件事吗?”尹翔突然问了句。
邱三桥怔了怔,握着电话听筒的手紧了紧,他把半个身子的重量尽数施加在边柜上,嗫嚅着:“我一直不知道怎么跟她开口,她那个年代的人,可能连同志是什么都不知道,我又该怎么解释。我母亲一直想要孙子孙女,但是我……没有办法,我一直觉得自己很对不起她。她生我的时候遭了那么大的罪,我却连她的一个愿望都实现不了……”
电话那头儿的人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抛出一句安慰的话:“这事还得一步一步来,后天我们再好好说说。你现在这个样子,我都替你难受,你明明没做错任何事。”
邱三桥的喉结动了动,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的的确确做错过事,至少他上大学那会儿这事还是错的。
邱三桥永远忘不了大二那年的夏天,自己上完刑法分论课回来,推开宿舍门看到的不是坐在书桌前仔细研读法学书籍的舍友,而是一双悬在空中的脚,一片片紫红色的尸斑像云雾似的缠绕在脚背和脚踝。邱三桥屏住呼吸,机械般地抬起脑袋,目光一寸一寸地往上移,移到某个高度的时候,一张脸惨白惨白的脸一下子撞进了他的视野。他打了个寒颤,双腿抖了抖,上半身晃了晃,差点儿瘫软下去。
其实这位舍友会自杀,邱三桥并没有太意外,毕竟对方已经疯疯癫癫了很久了。他只觉得心痛与惋惜,他舍友聪明绝顶不说,还待人热情,又能言会道,在学校里混得很开,算是个风云人物。这个前途无量的年轻人揣着为同性婚姻立法的理想,在课堂上大谈自己的壮志豪情,却被民法老师用“笑话,你仔细想想你要立的法有没有可执行性,没有可执行性的话就是对司法资源的浪费,年轻人就是喜欢意气用事”给怼了回去。
这个被法学老师挫了士气的年轻人上大二的时候找了个男朋友,二人亲密无间,可没处多久就被家里发现了。在那个年代同性恋还被算作一种精神类的疾病,两个男人在一起还有可能因为“流氓罪”被抓。这个青年没被警察送进派出所,却被家里人当成是病人,被逼着去医院做电疗,做心理暗示。就这样,好端端的一个“天之骄子”、“人中麟凤”被活活地整成了一个疯子,最后自杀而亡。
后来直到邱三桥上大三的时候,刑法才取消了“流氓罪”;直到邱三桥读研究生的时候,医学界才把“同性恋”三个字从《中国精神障碍诊断与分类标准》中移除。法学家、社会学家和医学家能接受同性恋,不代表同性恋的父母能接受这件事,更不代表这个社会能接受这件事。
更怕的是,邱三桥渐渐意识到自己这辈子或许都无法等到他舍友的那个“可笑的”、“荒诞的”理想成为现实了,从社会公众观念的层面上打破传统的性别观念比登天还难,特别是对于一个肩负“传宗接代重任”的男人而言。退一万步讲,就算同性婚姻法出台了,他敢从柜子里跳出来吗,他不敢,他之所以躲在柜子里不出来,不是因为法律的束缚,而是这个社会,特别是老一辈人的敌意。
邱三桥和尹翔又聊了聊大学时候的事,没聊几句书桌上的手机就振了起来。手机振了很久,直到精疲力竭才躺在桌子上昏睡过去。不过没多久,手机又开始了第二轮的振动。
邱三桥跟自己的学长寒暄几句,挂断电话的一刻手机再次疲软地趴在了桌子上,一动不动。他看了一眼来电人的名字,立刻回拨了过去。
寻逸在电话里哑着嗓子说,李天歆的母亲在抢救的过程中突发急性左心衰,死在了手术台上。男生还说,其实女人不光是心脏出了毛病,肝和肾上都有不小的问题。后来男生又说了几个医学名词,邱三桥没怎么听懂。
寻逸顿了顿,说,刚才自己给李天歆叔叔和舅舅们打电话,打了好几个,一听是要过来办理后事,就把电话挂了,还有一个张口就骂,嚷嚷着要去医院讹钱。邱三桥连忙说,小寻,我去找你,我这就去找你,你等我。寻逸不让邱三桥过来,说要自己一个人待一会儿。
挂电话的时候,寻逸刚好路过医学部外的医学出版社,因为装修的关系,出版社外面围了一圈蓝色的施工围挡,门口的台阶上都是施工留下的尘土,厚厚的一层。
寻逸用手拂了拂灰,坐了下来,又短短地叹息一声。他仰起头,久久地凝望着空中的月亮。
却不知自己的背上早已落满了尘埃。
作者:周觅下一章就出来啦!觅觅:_☆瑟瑟发抖,果然躲不过。下一章和下下章太考验演技了。作者:寻寻见完觅觅就投向邱老师的怀抱了,然后他俩自然而然地……然后他俩就去东北找幸存者啦!P.S.我昨晚又看了一下第一卷 前面的内容,发现文字水平堪忧。因为情节已经定了,没法大改,除非推翻重写,所以我只是把尴尬的对话和词语改了改(妈呀,全是尴尬的对话,哈哈哈)。我又看了看最新写的几章,发现文字的质量和最近发的这几章差不多,没有很大的提升,可能是到了瓶颈期。
第263章
没过多久,月亮便被厚重的云层给遮住了,一点儿光也透不出来。
寻逸觉得天幕就像一顶巨大的罩子,黑压压地朝着他扣下来。他屏住呼吸,茫然四顾,一时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直到目光触到京大六院和三院黑洞洞的门诊楼时,他才多少有了些归属感。
寻逸在学院路这边儿待了整整四年,这四年里他在学校里经常能听到老师讲起绝症患者的案例,在世纪坛医院实习的时候也目睹过生离死别的场景。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对死亡生出了一种坚不可摧的钝感,可在这个夜晚,他却觉得周围的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死气,悄无声息地将他坚固的铠甲腐蚀出一个又一个窟窿。
寻逸凝着眉闭了闭眼,再次睁眼之际,眼前忽地闪过李天歆母亲死去的样子。女人面容枯槁,嘴巴微微张着,就像被什么妖魔鬼怪、魑魅魍魉吸尽了阳气。接着,他眼前的景物一晃,李天歆的母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泪流满面的周觅。
刚才接到李天歆母亲死亡的通知后,寻逸靠在医院的墙上深吸了好几口气,才缓了过来。他把能为女人办的事都办完之后,就跑到病房楼去看周觅。他推开病房门的一刻,一个穿着深蓝色套服的女孩儿正坐在椅子上扭着脖子看他。那女孩儿从外表上看,比寻逸还小一些,也就二十岁左右的年纪,两个脸蛋红扑扑的,脑袋后面一左一右伸出两个小辫儿,编得格外好。
寻逸扫了一眼小姑娘的装束,基本可以肯定眼前人是周觅妈妈请的陪护。
“你是来看望他的?”女孩儿的声音清脆,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盯着寻逸看。
这一眼,让寻逸的心颤了一颤,有那么一瞬间,女孩儿的面容和他记忆中李天歆的容颜重叠在一起。他只觉得胸中沤了一口气,上不去也下不来。他涩着嗓子解释着:“我是他的同学,也是他的朋友,他现在怎么样……”
“哥哥他之前醒过来好几次,但是还不能说话,也不能动。医生给他做了检查,说他得的是闭……闭什么症。”女孩儿皱了皱眉,似乎在仔细地思索着。“闭什么症来着,我突然想不起来了。”她朝寻逸局促地笑笑,又把手中的小毛巾在水盆里洗了洗,起身为周觅擦脸,她的动作极其缓慢极其轻柔,就像在呵护一件上等瓷器。
寻逸望着病床上双目紧闭的男生,艰难地开口:“闭锁综合征,是么。”
女孩儿怔了怔,使劲点了点头:“是是是是,就是这个。医生说咱们说的话哥哥他都能听懂,但是就是没法做出回应。”
女孩儿话音落下的一刻,寻逸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人狠狠地拧成了麻花。他真的想责问苍天,为什么要让事情发展到这种糟到不可再糟的地步,为什么要这样折磨周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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