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
“知道,我一早就跟他说过,想让他先问问你的意思。”季启林顿了顿,又说:“也是我考虑不周,应该让负责人直接跟你谈的,小夏知道你要走,可能担心直接告诉你,你不好拒绝。”
静了会儿,窗外的雨声逐渐大起来,展厅里的人也陆续离场,玻璃上原本细瘦模糊的一道身影被人群吞噬。
陆周瑜说:“我知道了。”
“明天早上有个紧急预备会,你感兴趣的话可以来听听,也不一定非要参加,给我们献献策嘛,大艺术家。”季启林笑道。
原本,陆周瑜是准备跟夏炎谈谈双年展的事,亦或更多——当他说出“我有话跟你说”,才发觉他们相识十年,竟然没有哪怕一次相互坦诚的谈话。
好像总是在错过,或是难得时机,或是有意逃避,一道屏障叠着一道屏障,回过头来,已经垒成铁壁铜墙,事实与情感难以传递与被感知。
但同时,陆周瑜又觉得似乎不必多说,话说的越多,越容易偏离原本真意。
这趟谈话,他只打算问“你想让我参展吗?”
夏炎说想,那他就留下。
-
但眼下的情况——
“筷子,给我。”夏炎断断续续地要求,拿到筷子之后像小孩般,两根并在一起,去挑餐盘里的粉,已经干涸的炒粉被他整个掀翻,掉到桌面上。
陆周瑜将餐盘推远,又把水果端过来,眨眼的功夫,夏炎直接附身去咬桌上的粉。
“等等。”陆周瑜连忙捂他的嘴,却被咬住食指,拽了很久才拔出来。
“真是小狗啊你。”他揉揉指节,把夏炎按回椅背。
夏炎长发凌乱,因没吃到炒粉显得有些生气,原本苍白的脸色染上红,用喑哑的声音控诉道:“为什么不给我吃饭?”
陆周瑜彻底拿他没办法了,一手从他身后绕过,搭在肩膀上,控制他不要乱动,又用叉子扎了一块哈密瓜,递到他嘴边,“张嘴。”
凑近闻了闻,夏炎问:“这是什么?”
“哈密瓜。”
“你知道吗,黄瓜和蜂蜜一起吃有蜜瓜的味道。”夏炎张开嘴,把那一块瓜吃进去,皱皱鼻子。
“是吗,”陆周瑜又扎下一大块,抵在他唇间:“再吃一口。”
“等……”
“再一口。”
“酸……”
“甜的,张嘴。”
陆周瑜自己极少喝醉,并且毫无照顾醉鬼的经验,本科时期曾有个俄罗斯室友,很是能喝,唯一一次醉醺醺的回来,抱着半只西瓜吃完,酒就醒了。
就这么一口又一口,完全不给夏炎说话的机会,吃下半盘哈密瓜后,他酒好像醒了一些,不再说些没头没脑的话,反而转过头来,目不转睛地盯着陆周瑜。
距离实在太近,陆周瑜一条胳膊还搭在他肩膀上,呼吸缠绕,绕是陆周瑜对食物的气味不敏感,也闻到了浓郁的瓜果香气,嗓子顿时有些干涸。
吃过东西,夏炎的脸色恢复正常,嘴唇被浸的水润,他伸出舌尖舔了舔下唇,似乎在回想味道,说:“真的很酸,你尝尝。”
“是么,”陆周瑜只是这么说,既没有吃一块瓜,也不再看他,“走吧。”
夏炎呆滞了一会儿,点点头说:“好,该睡觉了。”
两人走出餐厅,外面的天像被龙卷风裹挟过,彻底昏黄下去。
“天黑了啊,”夏炎说,颇为遗憾地抬眼望向楼上的画室,门紧闭着,“是不是已经放学了。”
“下大雨,今天不上课。”
一直到走回桥上,夏炎仍是几步一回头,风一吹,他似乎有点冷,说话时不再是那样懒懒的调子,“好吧,那下次再来。”
走出去许久才拦下一辆车,两人并排坐在后座,快途径家属院时,陆周瑜想告诉夏炎他要先下车,一转头,发现夏炎靠在车玻璃上睡着了,呼出的热气把玻璃晕出一块白雾,像朵云。
直到错过家属院大门,那朵云也愈来愈丰盈,陆周瑜没叫醒他,对司机报出另一个地址,出租车调头直上高架桥。
二十分钟后,车停在夏炎家的小区门口,司机要交班不能再载人,陆周瑜只好先付款,又叫醒夏炎,两人一起下车。
夏炎一副没睡醒的萎靡模样,思维也迟滞,见陆周瑜站在路边不动,说:“走了。”
“去哪儿?”
“回家啊。”
他说得理所应当,陆周瑜失笑,扳过他的肩膀,指指大门,问:“还知道回家的路吗?”
夏炎眨眨眼,露出看白痴的神情瞥他,“我又不是失忆了。”
“那回家吧,我也要回家了。”
“哦,我要去买东西。”夏炎越过他往前走,脚步一开始有些趔趄,几步后便稳重起来,只不过有些慢,像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一步一顿地跨进门口的便利店。
陆周瑜掏出手机打车,因天气不好,系统显示需要等待十多分钟,与此同时,收到一条微信,季启林发来了明天会议的时间地点,说“感兴趣可以来听听”。
回复完,陆周瑜在打车软件上加了价,仍没有司机接单,反而夏炎又走了回来。
陆周瑜站在路边的台阶上,因此他需要仰着头,单手插在口袋里,问:“你先去我家吧。天气不好,打不到车,而且再下雨的话路上也很危险。”
他似醉非醉,嘴唇不断开合,摆事实讲道理,甚至连“Kitty想见你”都说了出来。
陆周瑜想了想,说:“好。”
他们往小区里走,进单元楼前,夏炎指着一旁的桂花树说:“往年都开得很好,很香,今年全被雨打落了。”
“不喜欢下雨天。”开门时,他又强调了一遍。
一开门,阿拉斯加庞大的身躯迎面而上,夏炎被他扑地向后倒,被陆周瑜按住肩膀,连人带狗一齐推进去。
玄关的鱼缸里仍是一条鱼,陆周瑜问他:“不是说再养一条?”
夏炎看了眼鱼缸,又转头看他,很慢地说:“我还是想要你说的那条……”
“布里斯托尔金鱼。”陆周瑜帮他补充。
“嗯……”夏炎略带尴尬地抓抓脸,“总记不住名字。”
说完径直向里走,嘴里说“你随便坐坐,我去倒水”,然后进了厨房。
泡的仍是上次来时喝过的白茶,但水果从山楂换成了柑橘。
他不解释让陆周瑜一起回家的理由,陆周瑜也不问。喝到最后,夏炎靠在沙发上,眼神越发混沌,好像下一秒就要睡过去,呼吸也变得绵长,身上是酒和茶糅杂的味道。
原本想等他睡着就走,但每一次,陆周瑜侧过头看他,夏炎便立刻接收到他的目光,像上课偷偷打瞌睡的学生,极力地睁大双眼,以示清白。
总算看不下去,陆周瑜对他说:“你睡吧,我先回去。”想了想,即便知道夏炎还醉着,听不进任何话,他还是补充道:“季老师说的双年展……”
说到这句,原本昏昏欲睡的夏炎骤然惊醒,手一挥,沙发靠背上搭着的一件外套被他掀翻在地,有什么东西掉出来,在地板上连续磕了几下。
Kitty闻声跑来,在它叼进嘴里之前,陆周瑜弯腰捡起,拿在手心,发现是那枚被拿走的打火机。
“已经快用完了。”夏炎从沙发另一头跌跌撞撞走过来,从口袋里掏出另一枚打火机,应该是他在便利店新买的。
他说:“赔你一个新的,这个旧的你别要了吧。”说完,伸手扣住陆周瑜拿火机的手腕,手心很烫,又很软,没什么力道,很轻易就能挣脱。
但陆周瑜没有挣开,也没有去拿那枚新的,而是问:“为什么?”
夏炎原本还跟陆周瑜对视着,闻言垂下眼睫,嘴唇紧闭,整个人像被乌云笼罩,消极地抗拒回答。
若是往常,陆周瑜不会再多说,多问,多留一秒,但此刻莫名地,他又问了一遍:“夏炎,为什么?这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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