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夏炎跟他对视着,很快反应过来后又点了点头,“哦。”
展览结束——这次展览时长共一个月,也就是说陆周瑜一个月后又要走了。
“我知道了,还有其他事儿吗?”
“没了。”陆周瑜直起身子,向后退了一步。
“那我走了。”
“嗯,路上小心。”
没等陆周瑜说完那句“路上小心”,夏炎已经把车窗全部升上来,那句话的后半段被夹断在空气里,很快就落在车尾。
开出一段距离后,夏炎从后视镜里望了一眼,雨太大,除了虚虚的光点,什么都看不到。
他又收回目光,一路很慢地开回家。
到小区便利店时,夏炎推开车门跑进去,头发登时被淋湿了。
店员是位之前没见过的年轻男孩,边说着“欢迎光临”边抬起头,见到夏炎楞了一下,以为他来避雨,指了指门口,“那儿有伞,可以先拿去用。”
“谢谢,不用。”夏炎站在门口的地毯上,抖落掉身上的雨珠才往里走,“买包烟。”
店员看了看他,“要什么烟?”
夏炎目光巡视过他身后的货架,来回看了一遍,手指在台面上敲了敲问:“有没有红旗渠?”
“红旗渠?”店员重复了一遍,“烟吗?”
“嗯,中原地区产的一种烟,红色盒子。”
“没有,不好意思。”
“没事儿。”夏炎掏出手机扫码,“那随便给我拿一包吧,还有打火机。”
夏炎攥着烟走出便利店,站在檐下,不太想回家,家里那条金鱼制造的动静太小,还不如在外面听雨,于是他走了几步,坐在店外的座椅上。
这个时间四下无人,夏炎不顾形象地敞开腿,瘫坐在塑料座椅上,脖子枕着椅背,头向后仰去,指间夹着一支点燃的烟。
目光落在户外遮阳伞上的花纹,橙色的冰红茶广告,烟雾缓缓升腾,模糊了视线。
刚才陆周瑜说项目结束之后就回英国是什么意思?为什么特意告诉自己?
是要他抓紧时间想嘴巴被咬破这个事该怎么算?
还是——
十年前那个吻发生之后,夏炎只觉得头昏脑涨,心跳如擂鼓。
当时陆周瑜说:“恋爱很麻烦,但接吻很简单。”
于是他也佯装出云淡风轻的样子,抹了抹嘴唇,“是挺简单的。”
实际上一直到两人重新爬树回到宿舍躺下,他都久久不能平息。
那一晚夏炎甚至忘记自己怕黑的事,没有开小台灯,望着黑洞洞的天花板,直到天空破晓,听到山间传来鸡鸣狗吠时才睡过去。
闭上眼之前,夏炎恍惚地想,明天还是问问陆周瑜,恋爱到底麻烦在那里了?
哦,不行。他又想,这样问显得自己很没见过世面。
那问问他叫什么,这总是可以的吧?
说来好笑,相处一个月,他甚至不知道陆周瑜的名字。在画室时大家都叫他“瑜哥”,他每一张画的落款,都只潦草地画两个字母Yu,他们日常对话里也未曾带过称呼,都是以“你”直接开头。
第二天,夏炎一口气睡到中午,天气阴沉,室内犹如傍晚一般昏暗,空气中漂着浮尘,如同一张旧胶片上的噪点。
他醒来后坐在上铺怔楞许久,想到那个吻,又匆匆下床,才发现下床空荡荡的。
一直到真正的傍晚降临,为期一个月的集训结束,他都没有再见到陆周瑜一眼。
夏炎停止回忆,坐直身体,手里的烟已经快燃完了,他举到嘴边缓缓地吸进去一口。
所以——
陆周瑜说那句话的意思是在道别吗?
因为第一次接吻后的不告而别,所以这次提前预告离开时间?
这算怎么回事儿,迟到十年的查缺补漏?
那口烟雾滑得够深,又被长长地吐出来。
夏炎忍不住笑了两声,抬手摸了摸嘴角。一会儿的功夫,伤口已经开始结痂,一个月之后大概什么痕迹都看不到了。
第13章 琥珀
回家之后,夏炎想到无数种方法,企图掩盖已经发生的,扭曲而古怪的行为。
例如假装车祸失忆,假装重病请假,假装中了五百万大奖辞职,然后告诉季启林,世界这么大我想去看看。
总而言之,只要短时间内别再见到陆周瑜就好。
他因这些荒谬的想法辗转反侧,光着脚踱步至玄关的鱼缸前。
那条圆嘟嘟的龙睛长势良好,正悠闲地穿梭于水草间,吐出一串晶莹水泡。
水族箱里的灯光把鱼鳍照到几近透明,纹理细腻,夏炎弯下腰细看,喃喃道:“仔细看你长得也不丑。”
龙睛摇头摆尾地贴近,隔着玻璃触碰他的指腹。
“能听懂啊?”夏炎笑着问,指尖摩挲了一下玻璃。
又说:“听懂也记不住,一会儿就忘了。”
观察片刻,他曲起指节叩了叩玻璃,饶有兴致地问:“陆周瑜像不像你的同类,那个布里斯托尔金鱼,又漂亮又傲气,还是英国限定。”
“长江水养不活他吗?”
龙睛的尾巴一甩,游向深处的珊瑚丛,不再跟他互动。
“没良心,”夏炎直起身子,感受到困意聚拢,准备去睡觉,走之前又忍不住回头叮嘱:“要真和你是同类,就让他把今晚的事儿全忘了最好。”
这一晚,他第一次梦到十年前的雨夜,他和陆周瑜被困在山上的情景。
那天他们在山上画画,突逢暴雨,为了避雨躲进山间一户废弃的木房里。
四面八方都是雨水造访大地的沙沙声,气温骤降,好在屋里有木柴,磕磕绊绊地,倒也生起一簇像模样的火来。
他们凑在火堆旁,天色越来越暗,木柴受过潮,火势也越来越小。
周遭的黑如同浓墨,被雨打湿又洇开。
夏炎用手机微弱的光照明,在屋里寻找其他能引火的材料。但这里实在被废弃太久了,空荡荡的,屋顶甚至破了洞,吹得原本孱弱的火光愈加颤颤巍巍。
夏炎无奈地转身,只见那簇火又壮大起来,陆周瑜背对着他,胳膊一抬一落,他猛地一惊,快步走过去。
陆周瑜手上动作没停,抬眼看了看他:“别找了,坐吧。”又继续从画本上撕掉一页,递进火里。
火光如同一朵饿极的食人花,细长的舌头向里一卷,就把他一天的成果吞了进去。
“你……干嘛烧画啊?”
“不能烧?”
“画得这么好,烧了太可惜了。”
“这有什么可惜的。”
夏炎见过他的画,风景、人像、水彩、素描,满满一本,每张都被美术老师当过示范。
要烧也该烧我的,他想,可惜自己的画本在躲雨途中丢在路上了。
那天晚上,他们面对面坐,陆周瑜隔着被画纸喂大的火花,垂着眼睛,面无表情地一页一页把整本画都烧了。
他们好像说了很多话,夏炎记不清了,只记得火光把他的脸映得像雪凝成的雕像,大卫,或者阿波罗。
这是很矛盾的说法,雪靠近火只会融化,但当时夏炎实在想不出其他比喻。
第二天,展览方案顺利敲定,团队内士气大振,紧锣密鼓地开始布展。
按理说,陆周瑜作为艺术家,在提供创意和设计稿后,余下环节就不必亲自参与,但他仍旧每天按时到场,和大家一起搭建展台,调整灯光,为展览做最后的准备工作。
他正踩在加长的木梯上,拿着手持电焊机给一朵巨型洋牡丹调整位置,动作十分流利,堪比专业的布展人员。
从木梯上下来时,自倒数第三节 楼梯上一跃而下,带起一阵风。
夏炎正好在分发可乐,顺手抛给他一瓶。
陆周瑜把手持电焊机别在腰间的工具包里,接过可乐说:“谢了。”
也许是因为需要做体力工作的原因,他不再穿那些飘逸的宽松衬衫,换成黑色T恤和工装裤,裤脚收进马丁靴里,显得整个人更加挺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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