迁就是个新课题,因为他们是咖啡和臭豆腐,需要加些牛奶或喝点水,所以他们慢慢走,慢慢培养默契。
生活充满类似这般的碎片,拾之不尽,就像各种微不足道的食材,葱、姜片、八角、冰糖、绍兴酒……虽然互不相干,可是等时间一到,就能把他们炖煮成华丽丽的东坡肉,甜美又不乏味。
庄雪比了一个打电话的手势后,就走进捷运站,陈海天走回店里时,武大郎已经煮了三杯咖啡。
「这支摩卡壶先借你吧,回去慢慢练,需要一些时间的,他什么时候回台湾?」陈海天教武大郎如何清洗和保养,然后把摩卡壶擦干用袋子装起,袋子里还有武大郎买的三包咖啡豆,准备回去闭门苦练。
「不知道,最快也要一个月后吧,他是浪子,我是忠心的等门狗。」武大郎笑了笑,接过袋子,又和他聊了几句,准备离开时才问:「庄庄上台北来念书,应该是住你这吧?这样以后可以请他帮我带咖啡豆,反正他学校离我家近。」
「嗯,应该吧。」陈海天送武大郎出门,坐回自己的专用位子上,直到刚才武大郎问起,他才第一次意识到庄雪到台北念书,首先面临的就是住宿问题。
庄雪应该是打算在城南租房子吧?他心想,他这里跟学校一南一北,要穿越整个台北市,距离上太远,可是捷运方便,而且也不是每天上课……
把所有的优点、缺点、主观的、客观的因素全部考虑清楚之后,他打开小笔电,休眠的荧幕立刻出现金黄色的炸猪排和灰色的高丽菜丝,这张是他自己炸好、淋上酱汁、拍照,然后用一杯拿铁交换,请小可爱改颜色。
庄雪也看过这张桌面,还笑着说他自恋,因为庄雪没有办法察觉图片被改过颜色。
这种碎片偶尔让他心疼,所以他偷偷将这些碎片拾起、藏好。庄雪用的盘子杯子、客房的床单被单,都被他以换季为理由,不着痕迹地换成深色;和庄雪相处时,他也尽量穿深色系的衣服,虽然浅色系比较适合他。
用这张图当桌面,也只是在自我提醒,无论如何,每个人心里的某些东西就是不会被自己以外的人了解,所以他不要蠢得以为能了解庄雪的每一个部份,就算他能了解到百分之九十五,还是有一些隐秘的、无论用什么方法都不可能弄懂的部份。
他已经不是几年前那个不顾一切、冷眼看万物玉石俱焚的人了。
打开邮箱,他写信给母亲,毕竟房子在母亲名下,而且三楼的主卧是母亲的房间,若要让庄雪长期住进三楼的客房,总是要问一下母亲大人的意见。
「他还不错,有空回来鉴定看看,顺便帮我买几瓶酱料。」他在信上这样写。
隔天傍晚,母亲回信,很干脆地同意,还说中秋节会回台湾,信里免不了挖苦一番,「我那个干净利落的儿子竟然跟人家玩友达以上恋人未满的暧昧游戏,原来商人当久了,就会开始有人味,对此,你的母亲大人甚感欣慰。不过你们八字都没一撇就叫我去鉴定,别把人给吓跑。」
八字都没一撇。陈海天在心里哼了一声,没半撇的是武大郎,他已经快写到第二划捺的尾巴了。「这样就被吓跑,那他就不是我看中的人。」他回信给母亲,这点信心他还是有的,「而且我跟他是友达以上,伴侣未满。」
恋人要满随时可以满,但他要的是伴侣,而且是能相互扶持、一起成长的伴侣,这比当恋人难多了。
他一直等到七点半,猜测庄雪洗完澡、吃完饭了才打电话过去,开门见山就说:「你九月上台北念书要找地方住的话,可以住我这里,只收你水电费,房租用包装咖啡豆跟打扫来抵。」
「嗯?」电话那头的庄雪似乎一时呆住,想了片刻才说,「好。」
「中秋节我妈会回台湾,她住三楼那间主卧,所以有几天的时间会跟我妈碰到面,没关系吧?」
「没关系呀,我是长辈杀手,长辈都爱我。」庄雪的声音里充满笑意,「中秋节,你外公的蛋黄酥……」
「知道了知道了,真是。」他们在笑声里道了再见,挂断电话。
第三十九章 开始
日子过得散漫拖拉,过了夏至,过了大暑,过了立秋。
武大郎出现了三四次,来学手冲和买咖啡豆,第二次过来时,拿了一张明信片给陈海天看,「出门前刚好邮差送来,我和那个人重遇的隔天去玩的时候,从上海寄的。」武大郎话里有藏不住的兴奋,「这么薄的一张纸都能飘洋过海到我手上,就代表我跟那个人有希望。」
陈海天克制住讥讽武大郎的冲动,拿过明信片翻看,上面只写了一行字。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他看着这句宛转而悠长的越人歌,心里怀疑自己看错了,莫非这个电脑工程师对诗词古文很有研究?
「这句是去玩的那天早上,我在那个人家里看电视时看到的,」武大郎大概看出他的疑惑,主动解释,「我对这句印象特别深,寄明信片时,看到那个人站在那,完全不想理我的样子,瞬间觉得这句很符合我的心情,就写上去了。」
武大郎只有在吃炒饭那次无意提过那个人的名字,之后全用「那个人」代替,那个人在甘肃,那个人在青海,那个人在西安看兵马俑,那个人那个人那个人……
「那个人是佛地魔吗?」有次陈海天终于忍不住开口讥讽。
武大郎听到之后笑了很久,笑得比哭还难听,笑到眼角泛出泪,却始终没有回答陈海天的问题,可是从此之后,武大郎直接称呼那人为小诚,再也不用「那个人」来代替。
除了武大郎,还有夏天,讨厌的夏天,于是他这两次去台中,就仿照去年的模式,下午躲在庄雪家里看书喝红茶,晚上逛夜市,吃得饱饱,胡言乱语一番,然后坐夜车回台北。
他喜欢在深夜回到台北的感觉,城市依然喧嚣却不混乱,从台中带回来的好心情,因此可以保存得比较久,不会被白天的阳光一晒就馊。
直到庄雪金盆洗手日的前一周,他才打电话问庄雪,最后营业日那天,是希望一个人,或者要他一起。
他知道庄雪和他一样喜欢孤独,但他不确定在这种时刻,庄雪是希望独自面对,或是可以容许他人陪伴,这是庄雪剩下的那百分之五,他不太有把握的那部份,所以,与其胡乱猜测,不如直接问。
知道自己的不懂,也是一种懂。
电话那头的庄雪考虑了一阵子,才说:「周二那天来陪我,好吗?周五我想自己一个人。」
「好。」陈海天回答得很快。
「那我们下周二同一时间再见。」庄雪的声音听起来很开心。
感受到庄雪的开心,陈海天的内心突然有了些微的激荡,挂断电话之后,他脑海中―直重复着庄雪说的话,品味着被庄雪的话所激起的温暖感觉。
而窗外夜色溶溶,心随风动。
即将拆除的眷村,一片空荡,爷爷们已经搬离,剩下几户人家都是和庄雪一样,在附近另有住处,所以有一搭没一搭的慢慢搬东西。
庄雪的臭豆腐工房里的原物料所剩无几,剩下的刚好够卖到周五,客厅里的书和喇叭已经搬回住处。
那天他跟着庄雪最后一次卖臭豆腐,出发前的一场雷阵雨减低了天气的闷热,雨停之后,他们从老朽衰败得有如五千年前建成的眷村出发,庄雪放慢步行的速度,和陈海天慢慢在小街小巷里行走,四周飘散渗着豆腐味的空气,推着摊贩车在布满补丁的柏油路上前进,听大声公传出的叫卖声,听顾客的叫唤和肥狗的吠叫,看刚下课的小学生追逐尖叫,听臭豆腐在油锅里冒着泡,天色渐渐变暗,陈海天喜欢这种光景,所以他认真记住每个小细节,却不停下脚步。
绕过土地公庙旁的巷子,夏天的日落一如以往漫长,他们把摊贩车推回眷村里,稍微把东西整理一下,然后关门离开。
陈海天站在院子里看庄雪锁好客厅的门之后,先转身走到红色铁门外,他靠在铁门上,眯起眼睛看巷子外是漫天的霞光,眷村里几乎看不到半个人影。
等了片刻,庄雪没跟着出来,于是他走回院子里,却看到庄雪愣愣看着院子右边的角落。
他走上前和庄雪并肩,他们静静站在院子里,夏季的暖风缓缓吹着,夕阳洒在红砖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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