句点(22)
他不痛不痒地说完这句话,就拎着自己过来的包从卧室走了出去。
何天玺把床头柜处的台灯朝门方向丢了过去,很久之后才泄了力般地坐在了床沿边,他捂着自己的脸,觉得羞耻,更觉得自己恶心,他竟然在最后一秒都期盼着邢从璟说点什么,随便什么都好,不要再讽刺他,不要骂他,心平气和又正常地交流上一两句。
或者只要再说一句话。
只要那一句也行。
邢从璟自那次离开之后确实再没来找过他,之前平均每隔半个月周末都会坐高铁来住两个晚上。
当然邢从璟没来的原因,也可能是因为何天玺乖了,他不出去喝酒飙车了,整天规规矩矩在学校上课,规规矩矩放学,规规矩矩一日三餐,每天活得像个苦行僧。
朋友找他出去玩他也不去,他觉得没什么意思,生活就很没意思,活着这件事就突然变得十分没意思起来。
二十三岁那年,他因为长期失眠开始吃安眠药,那一年十一月份他掐着正好的时间,坐在自己房子内的窗户旁一粒一粒往自己嘴里塞安眠药,塞到不知道多少粒后,他给邢从璟打了个电话。
邢从璟第一个电话没接,第二个也没接,第三个接了,声音中仍旧带着点不耐烦:“怎么?”
何天玺呼吸沉了沉,他说:“救我。”
邢从璟那边似乎愣了愣:“怎么了?”
何天玺说:“我睡不着,刚刚不小心吃了很多安眠药。”
邢从璟似乎呼吸一窒:“吃了多少?什么时候吃的?”
何天玺就把电话给挂了,他盯着窗户玻璃里脸色惨白的自己想的是邢从璟在自己十八岁那年拉自己下地狱时对自己说的那句话。
——“别吵,我不开心,我就要拖着别人下地狱。”
何天玺脑子昏昏沉沉地想着——嗯,我也不开心,也要拖着别人一起下地狱,咱们谁也别想好过,活着死着都别想好过。
临失去意识前好像又看到了邢从璟,还是十三岁的时候,站在楼梯下,跟自己只隔着四五级台阶,一双眼睛十分认真地注视着自己。
他醒过来之后,没隔多久邢从璟就搬来跟他一起住了,他不怕邢从璟了,整天跟邢从璟吵来吵去,骂邢从璟是个狗操的,他站在以自己性命为要挟的制高点上对着邢从璟颐指气使。
要让邢从璟从各方各面都知道,因为邢从璟对自己做的事情让自己崩溃让自己扭曲让自己活得人不人鬼不鬼,且药石无医。
他折磨邢从璟,邢从璟也折磨他。
这可太完美了。
何天玺每次跟邢从璟吵完架,看着邢从璟皱着眉头从家里离开的时候都这么想的。
反正走不远。我恨他,他欠我。
他每次都这样想。
人类在濒死前究竟会想些什么。
是关于自己一生二十多年的跑马灯吗,是一生中经历的最幸福的时刻,还是这辈子恨到咬牙切齿的那个人,是后悔还是解脱?
对何天玺来说,死亡可能是茫然惶恐时带来的意外,也可能是恨意滔天时对生者下的恶毒诅咒。
是无意义的生命,找到了一个也算不上多有意义的终点。
十一月的鹤城阴冷潮湿,连续下了三四天的雨,夜晚何天玺从窗口望过去,感觉自己像是看见了整个城市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棺木正在缓慢阖上。
刚搬回来那段时间,贺佳琳在他家住了几天,帮他收拾家里的一片狼藉,收拾进邢从璟整天呆着的书房,翻出些废纸垃圾,最后从里面翻出份体检报告。
体检报告时间就在七月份,离邢从璟出事没多少天,上面标注着邢从璟身体各项指标都十分健康。
邢从璟十分健康。
他应该长命百岁才对。
贺佳琳拿着体检报告故作轻松地跟他调侃了两句,他接过体检报告认认真真看了会儿,便跟着也调侃了一句。
邢从璟这么健康,凭什么活不长呢。
何天玺的第三次濒死体验是怎么来的,他自己也都有些记不清楚。
他的印象分明还停留在自己独自一人坐在客厅沙发上,盯着邢从璟留下的体检报告认认真真地想着这个人为什么会留一份体检报告在书房。
贺佳琳说他书房收拾的干净,那为什么会有一份体检报告。
等回过神来,他顿时觉得天旋地转,像是那个巨大的棺木“咚”得一声,直接把他盖进了坟墓里,世界变得一片漆黑,呼吸也变得困难起来。
他分明没有意识,却又清清楚楚地见到自己跟邢从璟初次见面时的场景,他往下走,邢从璟仰头看他,他嚣张跋扈地质问邢从璟“从哪儿来”,邢从璟不搭腔,他脸色不愉地下楼,经过邢从璟的时候让对方“让开,你挡着我了”。
邢从璟退后了两步,对他说“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人濒死前能看见什么什么人,又会想要看见到什么?
是刚出生时从母亲身体里出来的那一瞬间,是自己十几岁情窦初开时第一眼看见的那个人,是二十岁的恋人、三十岁的法定伴侣、六十岁时父母的葬礼,还是八十岁时那个跟你同床共枕很多年的人。
一生到底几个瞬间,来遇见几个人记住几个人,来让人能在死亡的前一秒去缅怀,能让人在濒死前仍心有不甘,心怀奢望。
他何天玺张牙舞爪十一年的所渴所求、所奢所望,在鹤城连绵的阴雨天里“咚”像棺木终于被盖上、像尘埃落了定。
不过是一句“对不起”。
一句来自邢从璟的“对不起”。
人这一生百年到底有什么意义,与蛇虫蚁兽又有什么分别。
一生也不过几个刹那。
第16章 十一月二十日 早
00:13
昨天晚上睡前,医生给何天玺开了些安定,他迷迷糊糊睡了四个小时,在凌晨醒了过来。
他前几天在家倒下,被贺佳琳看见送去了医院,住了几天院后被不放心的亲妈接回老宅照料。
他在家里住了几天,每次下楼的时候都觉得脑袋有些疼,觉得心尖插了一根刺,不能拔也不能碰。
凌晨的房间十分安静,窗外有淅淅沥沥地下了点小雨,敲在窗户上的声音清脆。何天玺醒了睡不着,因为药物作用脑袋有些沉,思维有些迟缓,他蜷在被子里缩了会儿,最后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地板上。
他光着脚轻轻走出房门,沿着亮着暖黄色壁灯的走廊上楼梯。
他的脚步有些晃动,佝偻着身子,低垂着脑袋好像随时都能一脑袋磕在前面的台阶上。
何天玺几近蹒跚地走到了三楼,他像是一个无家可归的游魂一样在三楼走缓慢游荡,直到家里那个老式摆钟敲轻轻敲了一下。
00:30
何天玺站在邢从璟曾经住过几年的房间门口,他脑袋抵着房门,脚指用力地顶着房门的缝隙。
好一会儿,他脑袋在门上轻轻地撞了一下。
第二下、第三下……
他重复着这个动作,深夜的叩门声沉闷又异常清楚地飘在三楼走廊上。
在重复了十几下后,何天玺咬牙拧开了这间房门。
何天玺家房间多,三楼客房多,床上用品以及装饰摆件都差不多少,是以邢从璟在这间房子里住了五年左右,这间房间看起来跟其他客房没什么区别。
何天玺打开房门后咬了咬唇。
他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打开灯关上房门,缓慢地抬起步子走到了床边,他垂着脑袋盯着这张床看了会儿,看着看着被单上就坠下了两滴水,那滴水在被单上氤成小半个指节大小,何天玺吸了吸鼻子。
他抬手搓了搓自己有些发痒的鼻子,随后打出了一个喷嚏。
00:50
何天玺跪坐在床边的地毯上,趴在床沿边很久没有动静。
好一会儿,他的背脊抽动了两下,而后猛然抬起头来,他抬起胳膊随意在自己脸上抹了一会儿,迅速上床后想在床头的墙壁处找到点什么。
他眯着眼睛认认真真地盯着这面墙,直到在墙壁跟床的缝隙里找到一个已经褪色了的水笔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