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孤城手里夹着一枚白色棋子把玩:“太平王的事只解决了陆地上的一半,海上的另外一半,陆小凤说的那个奇怪小岛,和一百零三个绝顶高手,还没有解决。”
“我怀疑那是陈祖义的一个海上据点。”他的眼睑微垂,目光淡淡,手指与白色棋子几近同色,手背上青色血管蜿蜒,这是放血拔毒之法的症状。
西门吹雪嘴唇抿着,他极少会有犹豫的时候,但此刻他算得上欲言又止。
在泉州的这一个月里,叶孤城几乎日日与他同进、同出、同食、下棋、论道,这样与人同寝同游的经历是他此生第一次,且意外的令他心生想要留住这种感觉的冲动。
这是极少见的,也是难以理解的。
但眼下,他却已没有再留下的借口。
江湖人不涉朝廷事,是黑白两道默认的规则,侠不可以武犯禁,正如民不能与官斗。叶孤城一直回避将陆小凤卷入更多朝廷的倾压,他如何解决太平王的事情,甚至不曾在陆小凤面前提及一二。
但,这人却渐渐愿意在自己面前袒露心机谋划,不管是不是因为自己替他拔毒疗伤而愿意对自己另眼相待。
西门吹雪忽然很想请一个人,去万梅山庄做客。
这么多年了,还是第一次。
于是他开口了:“之前老实和尚遗失的一枚药丸,尚在万梅山庄,我仍在参详城主之毒的单方。山庄有好酒,冬日城主若至,当共饮作陪。”
叶孤城诧异地看过来,须臾将头点点:“船坞若重设,必定大肆招募工匠修建船坞,白云城和泉州府有福船造船术的工匠必然会携带图纸入京。届时我亦随匠人北上。若有闲,必定登门拜访。”
西门吹雪将未尽之言暂且按下不表,颔首道:“如此,我在万梅山庄恭候城主。”
寒冬已至,万梅吐艳。
万梅山庄的主人依旧会在清晨无人时赏梅看雪,会在日出时练剑,会在午时打坐运功,会在傍晚拭剑,一切都和从前没有任何不同。
山庄的地窖里藏着最好的竹叶青,已经从地窖里搬出搬进三次,答应赴约的人却一直未到。
西门吹雪早已过了对寻常事务抱有期待的年纪,但当某一日傍晚,听管家说有客来访的时候,仍然是心中生出一线浅浅的喜悦。当他询问过来者只是孤身一人时,立即吩咐下人准备那坛三十年的竹叶青。
来的人当然是陆小凤,江湖浪子陆小凤。
他吃着下人准备的好菜,喝着三十年的陈酿,双颊酡红,醉醺醺的说:“西门,你果然才是我的知己,知道我又恢复了单身,才拿出这样难得的好酒灌醉我。”
屋子里明明没有花,却四处飘散着花香。西门吹雪坐在桌前,面前也放着一只玉杯,里面盛着淡碧色的酒液。即便是数九寒天,他的衣裳总是轻而柔软的白。
陆小凤看着老友,叹了口气:“有时候,我真羡慕你,从来不会烦恼。”
西门吹雪看了他一眼:“这么说,你又有了烦恼?”
陆小凤愁眉苦脸:“很大的烦恼。”
“你的退隐江湖之约呢?”
“西门,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这就是我的烦恼源头!”
西门吹雪难得提起一点好奇:“为什么?”
陆小凤仿佛找到了亲人,苦着脸道:“我和你说,女人真是很奇怪,端茶揭盖头之前都是温温柔柔,男人要做什么都可以;成亲之后一个两个凶得像母老虎,什么都要管一管。”他已经很久没有赌一把了。
西门吹雪难得哑声,似乎陷入了沉思。
陆小凤已经半醉,说话也不经脑子:“孙姑娘——哦,西门夫人到底为什么走?”
西门吹雪低头浅啜杯中陈酿:“她要的,我不能答应。”
“她想要什么?武功秘籍?还是一个邀请全天下人都参加的成亲典礼?”
“她希望我退隐江湖,从此不问世事。”
陆小凤一怔,半晌不知该说什么。许久之后,他轻声问:“那你后来有没有打听过,她到底去了哪里?”
西门吹雪摇摇头:“不知道。”
陆小凤瞪大了眼睛:“你就没有去找过?”
西门吹雪很认真的回答:“万梅山庄在此,西门吹雪在此,她若想回来,直接回来便可,为何要我去找?”
陆小凤一怔,喃喃道:“你说的,也有道理……为什么每一次一定要我去找她?”
“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喝酒喝酒!”陆小凤好像忽然想通了什么,又变成嘻嘻哈哈的浪子模样。
西门吹雪却有些心不在焉,问道:“你从外面来,可曾听说朝廷要新建市舶司或船坞的消息?”
陆小凤走过很多地方,有过各种各样的朋友,消息也是最灵通的,闻言皱着眉想了许久,道:“市舶司好像并没有,但我听鹰眼老七的朋友提起过,朝廷好像正在筹备龙江和太仓的船坞,可惜鹰眼老七死了,不然说不定也成了吃官饭的人。”
西门吹雪一默,将手中残酒一饮而尽。
陆小凤脑子慢了,此刻才问:“你极少留意这些江湖无聊的事,怎么今天有兴趣问?”
西门吹雪决定实话实说:“泉州一别,叶孤城曾说今岁冬天船坞筹建时,他会来万梅山庄拜访。”
陆小凤一拍脑袋,叫道:“嗨,我忘了帮他带一句话。”
“什么话?”
“叶孤城托我给你说一声,今岁爽约,改日赔罪。”
西门吹雪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你可知他为何爽约?”
陆小凤摇摇头:“我没有见过他,但沙曼听小玉说,他似乎本已计划北上,但收到一封飞鸽传书之后,便临时改变计划出海去做一件很危险的事。”
“什么事?”
“没有人知道。”
“小玉也不知道?”
“那时沙曼最后一次见到小玉,之后小玉也失踪了,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西门吹雪不再开口,他并不是个好奇的人。
他低头饮下杯中酒,忽然觉得便是三十年的陈酿,入喉也不解寂寞。
万梅山庄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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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第38章 38
三十年的老酒后劲很足,陆小凤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身,他已经很久没有睡过这样一个安静的懒觉了。
这一刻,他对自己退隐的想法产生了怀疑。
如果一个人累了就能睡,饿了渴了就能有好酒好菜吃,又为什么非要追求一个退隐的虚名呢?
陆小凤的面上一扫昨日的压抑,趿拉着鞋子快步走向门外,抓着一个仆人就问:“西门吹雪呢?”
那仆人端着水,道:“小少爷日前受凉,少爷正在偏院里替小少爷诊治。”
陆小凤一呆,这才想起西门吹雪有了一个儿子,昨日竟然一点儿也没想起来。他一拍脑袋,问清了偏院的位置,也不要让引路,自己施展轻功飞了过去。
院内小小孩儿正大哭,甚至手脚微微抽搐。
西门吹雪面无表情,以银针飞刺破孩儿指尖放出黑血,待孩子哭声稍微缓和些之后,又换了根针,飞速刺入涌泉、合谷,接着又以雀啄术刺素髎穴,留针片刻之后一一拔出。
小小孩儿被针刺时挣扎得满面通红,浑身大汗,此刻哭声减小,很是委屈。
老管家眼眶红红,惊喜道:“谢天谢地!小少爷哭声有力了,终于能出汗了!”
西门吹雪收了针,起身走到窗前写方子:“退热不过暂时而已,先让他服一贴羚麝止痉散,以观其效。去掉一个火盆,午后若再起热度,你来寻我。”
屋里暖融融的,碳烧得很足,陆小凤在窗外站着不敢进屋。
他看西门吹雪搁下笔之后,大步走出屋子,不免有些惊讶:“你不陪你儿子?”
西门吹雪看了他一眼,奇怪道:“自有乳母和丫鬟陪伴照料,我能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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