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哈和他的白猫师尊(上)(228)
薛蒙想给自己能挽回点颜面,忙道:“点心不能吃,这十天要辟谷。”
“我知道,但伯父说了,稍微吃一点还是可以的。”墨燃说着,摆了摆手,出了竹亭子,往水榭外头走去,“回见。”
薛蒙望着他的背影,怔忡地,出了会儿神。 等墨燃走远了,他低下头,忍不住望向师尊颈侧——自己昨日就无意瞥见的那一点
淡淡青紫痕迹。 阳光之下,更是清晰,不像是蚊虫叮咬的痕迹,也不是什么伤口。薛蒙如今已不是十四五岁的人了,有些事情虽然没有经历过,但不意味着一无所知,楚晚宁颈上的这一点痕迹,让他很不安宁。
他想到种种细枝末节,尤其是那天自己在后山听到的动静。 他一直都在跟自己说那是风声,是风声。
可是心里那种模糊的阴霾似乎又笼了上来,千丝万缕的烟雾之下,似乎有什么光怪陆离的东西要渐渐显露原本的模样。
暖洋洋的日头里,薛蒙不知为何,忽然觉得很不舒服,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皱起了眉头。
因为这种不安宁,到了楚晚宁闭关的第六日,薛蒙做了个决定——
他打算暗中跟着墨燃看看。
这是师昧侍奉楚晚宁的最后一天,换班原本应当在午夜,但墨燃这天早早地在孟婆堂吃过晚饭,提了一盒子点心,便径直往红莲水榭去了。薛蒙没想到他居然这个时辰就打算去把师昧换下来,剩下的饭也不再吃,猫着腰就追了上去,一直跟着他走到红莲水榭外,墨燃从正门走,他缓了一会儿,效仿墨燃之前做过的,翻墙进门。
此时夕阳未落,弯月已出,天穹卸了溢彩流光的妆容,唯剩眼尾一抹残红还未揩拭,那壮丽的晚霞都是褪尽了的铅华,脂粉涨腻,被黑沉沉的夜色吞没,星辰如水。 墨燃提着食盒,遥遥看到师昧背对着自己,走进竹亭,他似乎并没有听到墨燃走来的动静,在楚晚宁面前停落。 墨燃笑了笑,正打算出声与他打招呼,却忽见得师昧手中隐隐闪过一道寒光,指向正在打坐的楚晚宁,墨燃愣了一下,脑中电光火石,蓦地喊道:
“师昧!”
脊背生凉,汗毛倒竖。
他这两辈子,历经的生离死别实在太多了,以至于到了今日,一点点风吹草动,他都能草木皆兵。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个红莲水榭曾经停放着楚晚宁的尸身,停放了两年整,直到他死的那一天。
他其实并不很喜欢这里,踏进水榭,他总能想到他上辈子人生的最后一段岁月,楚晚宁躺在莲花之中,双眸永阖,再无生气。 所以他下意识里,觉得红莲水榭是灾地,有着幽深不见底的咽喉,会吞噬掉人世间的最后一捧火。
师昧回过头,他垂下手,那银光便在袖中隐匿:“阿燃?……你怎么来了?”
“我——”
墨燃心跳狂乱,一口气上不来,什么都不顾,黑眉蹙立道:“你手里……”
“手里?”
师昧怔了一下,复又抬手,只见他手中握着是一柄梳子,纯银打铸,尾背上镶嵌着舒畅经络的碎灵石。
墨燃有些语塞,半晌才道:“你……在给师尊梳头?”
“……嗯,怎么了?”师昧上下打量着他,而后微微蹙起秀丽的眉,“脸色这么难看,是不是外头出了什么事?”
“没,我只是……” 说了一半,说不下去了,脸却由苍白而至微红,所幸夜色昏暗,教人看不真切。顿了一会儿,墨燃把脸微偏,轻咳一声:“没什么。”
师昧依旧默默望着他,而后似乎明白了什么,神情微有怔愣,犹豫着开口道:“你难道以为……”
墨燃忙道:“我没有。” 毕竟师昧也是待他极好的人,是他视之如亲人的人,墨燃也为自己那一瞬间的误解而感到心惊,只觉得很对不起师昧,所以“我没有”三个字脱口而出。
师昧没有说话,良久,才道:“阿燃。”
“嗯?”
“我都还没有说后半句。”师昧轻轻叹了口气,“你又何必这么急着否认。”
此言一出,无疑昭示了师昧已明白方才那一瞬间,墨燃竟将他手中的银梳误认做了凶刃。
虽然这是因楚晚宁两世身死而产生的恐惧,方才背对着墨燃站的无论是谁,薛蒙也好,薛正雍也好,他大概都会生出那须臾的战栗。但是面对师昧,墨燃冷静下来,心里仍是难受的。
他垂眸道:“……对不起。”
记忆里,师昧遇人遇事总是温柔宽和,极少有冷淡或是责怪他人的时候。但这天晚上,荷花池旁,师昧望着墨燃,却良久不曾作声。
起风了,满池莲叶翻卷,红莲轻舞。
师昧说:“人不如旧也就罢了,但是阿燃,相识近十载,我在你心里,何至于如此不堪。”
他的声音轻柔,平静,没有太多剑拔弩张的怒火,也没有半点哭天抢地的委屈。墨燃看着他的眼睛,两泓清冽泉水,好像什么都已看透了,但却什么都不想计较,不想再多言。
师昧将那柄银光流溢的梳子递到了墨燃手中,淡淡道:“师尊阖目冥思前,让我之后替他将发辫束上,既然你来了,就交给你吧。”
“师昧……”
但颀长极美的男人已与他错肩而过,脚步平缓,却是不曾回头,独自离开了万叶萧瑟的红莲水榭。
第191章 师尊,我与薛蒙……
这世上对墨燃而言最重要的人, 除了楚晚宁, 便是师昧了。
曾经墨燃以为自己待师昧是情,后来虽发觉不是,但待他好、珍视他的心意却没有改变过。
尽管渐渐也会觉得师昧变得陌生,觉得这个身材高挑,眉目间尽是风韵的男子像是另外一个人。尽管最初那碗抄手只不过是师昧得了吩咐,替楚晚宁送来的, 但无论怎样,师明净都是当初的那个师明净啊。
是在黑暗与潦倒中, 朝他微笑, 向他伸出手来的同伴。
是在落寞和不甘时, 陪伴着他,愿意给他安慰的师兄。
想起来师昧也是个孤儿,在这世上一个亲人都不再有,薛蒙又心高气傲, 虽然与师昧交好, 但是这么多年了, 师昧都没有唤过薛蒙名字,而是毕恭毕敬称他为少主。
真正能与师昧称一个“友”字的,大约也只剩下自己。
结果自己也伤了他的心。
薛蒙匿身在竹林中,双手抱臂瞧了半天, 就瞧见墨燃一动不动地守在那里, 把玩着银梳,似有心事。
等了小半个时辰, 没见得有什么动静,薛蒙就开始觉得自己像个白痴——
自己怎么想的,怎么会觉得师尊和墨燃会有什么关系?是不是脑子坏掉了……他越站越尴尬,越战越觉得自己莫名其妙,站到最后,薛蒙转身欲走,但果然是同门师兄弟,他和墨燃犯了几乎一样的错误。
一时放松,没有控制住脚步声。
墨燃站起来,隔着纱帘沉声道:“谁?”
“……” 月色下,薛蒙不情不愿、不尴不尬地踱了出来,眼神躲闪,轻咳一声。
墨燃愣了一下:“你来做什么?”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吗?”薛蒙不敢去看墨燃的眼神,目光飘忽,说的倒是振振有词,但脸却红了,“我也只是想来看看师尊。”
墨燃心念一动,隐约明白过来薛蒙尾随自己的可能,不由地面色僵凝,但他很快调整好了自己的神情,在薛蒙尚未觉察之前,就恢复了镇定。
“既然来了,就坐一会儿吧。”
薛蒙也不推辞,跟着进到了竹亭里。
墨燃问他:“想喝茶,还是酒?”
“茶。”薛蒙道,“喝酒会醉。”
桌上酒与茶都有,墨燃生了红泥小炉,夜色里火焰亮起,照着他五官分明的轮廓,他把八宝茶在炉上煮着,兄弟二人一个坐在竹亭长椅上,一个靠着亭柱,等着水沸茶熟。
薛蒙问他:“你怎么这么早?原本应当师昧再值半宿的。”
“左右无事,就过来了。”墨燃笑了笑,“你不也是么?”
薛蒙一想,好像确实如此。
墨燃应当也是和自己一样的,只是关心师尊而已,毕竟天裂一战后,墨燃渐渐地转变,如今多年已过,他和当初那个锱铢必较的少年已是大相径庭,楚晚宁用性命救下的徒弟,终于长成了一个磊落端正的男人。
垂下睫毛,薛蒙沉吟片刻,倏地笑了。
墨燃问:“怎么?”
“没,想起了上一回闭关的事情。”薛蒙道,“那时候你还不服气师尊,足足十天,你就来看了他一眼,然后就说自己能耐不够,怕是伺候不了他,跑去爹爹那里整理藏书去了。我那时候还在心里生你闷气,没有想到过了七年,你会变成这样。” 墨燃静了一会儿,而后道:“人都是会变的。”
薛蒙问道:“要再给你一次机会,让你回到七年前,你还跑不跑了?”
“你说呢?”
薛蒙便真的认真想了想,而后道:“怕是会想十天十夜,都陪在师尊身边了。”
墨燃低眸笑了。
“哼,你笑什么。”薛蒙换了个姿势,一只脚架在了竹亭长椅上,手肘闲适地搁着,头颈微微后仰,目光流转至眼尾,瞧着自己的堂兄,“如今你我对师尊的心意都是一样的,我是怎么想的,你应当也差不了太多。”
墨燃垂目:“嗯。”
薛蒙乜过眸子,又望向亭角风铃,说道:“挺好的,当初师尊身殒,我怨憎他用性命换了你的性命,但今日看来,你这人也并非是全无良心。”
墨燃不知该说些什么,又是“嗯”了一声。
铃铛璁珑,叮叮当当在风里作响。
几许沉默,薛蒙忍不住转头,目光灼灼,眉心微蹙,忽然问他:“咳,那什么,其实有件事,我想问你。”
“你说。”
“你跟我说句实话,那天在后山,你们……”
墨燃其实知道薛蒙一直想问这个问题。
七弯八绕那么久,还是没有逃过。他等着他说下去。
但薛蒙嗫嚅半天,脸色白了又红,红了又白,最终还是说不出那句话来,只定定地望着墨燃,说:“你们真的……是在找桂花糖年糕吗?”
水开了,丝丝缕缕的蒸汽,在寒凉的夜色里此消彼长,聚合又散去。
两人的目光交汇,薛蒙双眸满是焦灼,闪动着热焰,墨燃的黑眼睛则古井无波,深不见底。
“可以喝茶了。”
薛蒙蓦地抓住了他的胳膊,盯着他:“你们真的是在找桂花糖年糕吗?!”
“……”
墨燃顿了片刻,挣开他的手,去桌前提起漆黑的铸铁壶,一人一杯,斟满。
而后他才掀起眼眸,说道:“如果我们不是在找桂花糖年糕,还能是在做什么?”
“你——”
“师尊轻易不会诓你,你不信我,总也得信他。”
薛蒙似是被捏住了七寸的小蛇,搁在膝头的手微微痉挛,而后蓦地低头道:“我没有不信他。”
“那就喝茶吧。”墨燃叹了口气,“成天想些什么呢,都是些有的没的。”他低头,吹了吹蒸腾的热气,氤氲水雾中,他的面容显得那么英俊,却又有些模糊不清,如镜花水月,教人看不真切。
八宝茶温热,口感咸醇,薛蒙慢慢地喝了几口,感觉那汩汩热流让狂乱的心跳渐趋冷静,他把茶都喝完了,杯子里仍有余温未散,在袅袅冒着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