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九楼将筷子往碗上一拍,那碗面终究一口没动。
正当嘴里心里都不是滋味的时候,远处渐有人声往这边沸腾而来。
他二人听着周边百姓议论,方知是昨日随蝣人进城的巫女感念无相观音广散恩泽,特宣布在观音诞辰这日的申时于城中搭台,为城内百姓无偿占卜预测,前世今生,去路吉凶,有缘者皆可求得一二。眼下正是吉时。
那女巫的宝车辘辘而行,最后停在谢九楼对面的一处街口。
起先百姓不信天下有这等好事,虽远远扎堆七嘴八舌议论,却没一个人敢上前的。
最后是家里三代杀猪的李屠夫,把手中宰刀往砧板上一定,心想他奶奶的,有便宜不占是王八蛋,我就去了,这下九流还敢讹上老子不成?
便一屁股坐在女巫对面的长板凳上,眼一横:“要报生辰八字么?”
女巫蒙着面,只露出一双妖娆的眼睛,对他摇头,随后用蝣语说了句什么。
她身边一个颧骨高耸的瘦男人用通用语说:“神女命令你闭眼。”
李屠夫迟疑一瞬,皱眉闭眼。
只见巫女伸出一根手指朝自己眼角轻轻一擦,又将手指放在了李屠夫印堂处,自己也闭上眼。
片刻后,瘦小的男人说:“可以了。”
李屠夫睁眼,听男人跟着巫女一句一句地翻译,竟是把他祖上何处,因何来此,籍贯出生,连同家中几口人氏都一一据实说了出来。
李屠夫不屑:“这些随便打听就知道。”
巫女喝了口茶,又缓缓开口。
便听她身边那男人道:“你家夫人上月生了个男孩,在家中排行老二。因尚不足月,便没有取名,一家上下只管那孩子叫李老二。又因家贫,舍不得出钱请摸骨师来为他摸骨。然,李老二是万里挑一的玄种,自生下来,便是格者,不出八岁,定能修到“脉”境。”
李屠夫脸色变了又变,抓着汗衫衣角使劲儿擦手,坐立不安。
巫女扔出几粒碎银。
“我们神女念在你是今天第一个有缘人,把这钱送你。你拿着钱,快快去请一个摸骨师傅回家。若一切如她所言,希望你能好好栽培你的二儿子,不要辜负他的天分。”
李屠夫将信将疑拿了钱,健步如飞请摸骨师傅去了。
不过一时半刻,李屠夫匆匆跑回来,净是横肉的脸上因兴奋而不断淌汗,离巫女还有十几丈远便挥着手大喊:“神女!……菩萨!……菩萨!”
他眼中闪着激动的光,一到台前便扑通跪下:“菩萨神通广大……我家那小子……当、当真是个格!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娑婆大陆,玄者本就是少数,“格”更是玄道中的凤毛麟角。入此道者,定为卧龙凤雏。出人头地,名满天下,只要不出大的差池,那是迟早的事。李屠夫一家三代以杀猪为生,得了这个儿子,得是祖坟的青烟把天下男人都给冒绿的程度。
楚空遥听着旁人这么议论,默默看了看谢九楼头顶。
——此言非虚。
“你笑什么?”谢九楼问。
“没什么。”楚空遥干咳一声,望着四面八方往巫女占卜处蜂拥而去的人群,“今儿真是处处都有热闹。”
这种热闹,谢九楼从不感兴趣。
若一个人的命从出生就定了,不管怎么走都会是一样的路——信这话的人,还去算命做什么?算过了,难道就能改变吗?——不信这话的人,更不必算。
活着最大的意思,不就是为了去追赶明天的未知么?
但是他不找热闹,热闹却要找他。
台上巫女只往人群中一扫,扫过面摊上二人,便侧头对身边侍女耳语了几句。
侍女颔首走到桌前:“两位爷,神女与你们有缘,邀二位过去。只求二位当个乐子,姑妄听她胡诌几句。”
二人对视一眼,便过去了。
楚空遥一身琳琅,率先在桌前撩袍坐下。
巫女还像先前那样擦拭眼角,将手指放在他印堂。
末了,听她身边的男人说:“您的出身至贵至贱,奉承你的人也唾弃你,鄙夷你的人也羡慕你。你在太阳之下,你是地上的影子。太阳越强烈,影子便越黑暗。你在金银满锈的深渊,注定会倾慕高高盘旋的鸟儿。你是浪子,临终却因爱而死。”
楚空遥的笑永远那样毫无破绽,他没有因为巫女的话有过一丝动容,怎么风度翩翩地落座,就怎么风度翩翩地离开。
接着巫女望向谢九楼。
看来想溜也溜不掉,谢九楼摸摸鼻子,款款坐下。
他只感觉对方的手指刚碰到他眉间,就已经开始说话。
“……你一生辉煌,荣耀加冕。你曾游走在最热烈的战场,用滚滚赤血划定国家的边际,你屹立万人之上,心却无比寂寞。”
“你死过两次。一次死在火里,一次万箭穿心。”
“两次,都死得孤苦伶仃。”
谢九楼蹙了蹙眉,在心中嗔怒这巫女胡说——一个人怎么可能死两次?
他出于教养没有立刻睁眼,哪晓得下一刻耳边便是“滋啦”一声。虽微弱,谢九楼却听得很清楚。
女巫骤然低呼着抽回了手。
他还没看清发生了什么,对方已提裙起身,连宝马香车都赶不及坐,逃离一般往来时的路上奔跑。
谢九楼追上去,也有很多想找她看命的人跟着追上去。
但是有数十个蝣人保驾护航,他们根本无法靠近前面匆匆离开的巫女,只瞧得见她随风飞舞的头纱。
忽然,巫女停下脚步。
她转过来,眼角不知何时流下一滴鲜红的血液。
女巫定定走向谢九楼,把那只手举到他眼前。
那根刚刚还放在谢九楼眉间的手指,整块指腹,甚至第一根指节,都被烧烂了。
这回她用通用语一字一字地说:“你逆风执炬,故而大火焚身。有神明赴火殉葬,他看到了我。他的血……在对我发出警告。”
第25章 25
25.
神女说完,离开时再不回头。
谢九楼在原地长怔:他三百年前死于万箭穿心不假,可那大火焚身是怎么回事?自个儿又不是九尾狐,上辈子死了一次,一睁眼活过来,走了大运能做阎王,这也才是活第二次罢了。横竖不过两条命,除去死过的那次,现在活着的这次,哪里还有他不曾经历过的一次呢?难不成,在他不知道的地方,不知道的时候,有另一个谢九楼替他活过么?
另一个谢九楼……
他心中陡然飘过一点荒诞的思绪,可那思绪闪得太快,谢九楼还没有抓住便忘了。
蝣人巫女一去,遍地百姓更紧追不舍。偏她身后一排蛮子护卫二话不说便推搡着把这些人挡回去,一拥一退的,人群更如浪潮般前后涌动。
谢九楼被人潮带着进退失据,只觉快喘不过气来。正想找楚空遥一块儿离开,却听脚边乍起一声清脆的哭叫。
他低头一看,自己身旁竟不知何时冒出来一个不及他膝盖高的娃娃,穿着破布衣裳,一身补丁,眼珠子黑如点墨,脸蛋两块坨红,许是和父母走散,慌乱无措间,哭得涕泗横流。
谢九楼举目四顾,实在不忍,便躬身将这孩子抱在臂弯,拍着背一下一下地哄。
他是久经沙场的人,手下走过的冤魂不说百万也是如数捧沙,虽闲散了三百余载,经年下来骨子里透出的杀伐气却轻易消不掉。同提灯出来这些时日,他几次负手上街,即便一言不发,周边也没有几个人不是避着走的。
谢九楼的威严聚在眉目之下,投于俯仰之中,一眼一步已自能震慑旁人。
哪晓得这娃娃很灵性,不过让他手法生疏地抱着颠两下,立时便止了哭声,环着谢九楼的脖子,冲他咯咯笑起来。
谢九楼见哄好了,还想问这孩子父母何处,没来得及开口,一抬眼,楚空遥正正站在他眼前。
此时人潮已褪,二人之间隔着这孩子,只见楚空遥随手从身边经过的武夫身上摸了把刀,一脸沉满杀气,抬手便把那刀朝谢九楼横甩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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