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长长的气鸣使他惊醒,那支带火的箭矢刺入他与谢九楼的营帐,顿时烧毁了大片油布。
提灯一跃而起,抱着衣服冲出帐外,一刻钟以前井然有序的营地眼下人仰马翻,已是横尸满地。
粮帐和伙房燃起熊熊大火,战马嘶鸣,人畜失控,他看见一具具正在燃烧的身体携裹着尖叫四处逃窜,黄烟满目间,他依稀辨别出那个向东匍匐在地,单手往前扒着沙土,一动不动的身影。
提灯冲过去,把洛桥翻身仰面朝上,本就不甚白净的少年此刻一脸尘灰,剩一副浑浊的眼白在提灯的呼喊下睁开。
他的膝盖和腰腹中了散箭,把火扑灭之后也于事无补,上头肠穿肚烂,下肢烧成焦肉,捂着肚子似是为了等待提灯来看他最后一眼。
洛桥把那只沾满血污的手伸向自己脖子,扯下在他身前挂了数月的平安符,那是他七岁的阿妹在他参军前偷跑进庙里给他求来的。
折成三角状的符纸被血浸得透透的,它从那只颤巍巍的手里被塞进提灯发凉的掌心。
洛桥死死攥着提灯的手,像攥着支撑自己活下去的最后一口气。他一张嘴,喉间就冒出源源不断的血液。
最终他看着提灯,一个字也没说出来,却在费力扭过脖子,望了一眼营地以东的方向后,沙哑地吐出一串含糊不清的字。
“家……回不去啦。”
提灯在这一瞬眼前闪过许多面孔,有九十四,有阮玉山,有他的乌鸦和谢九楼的小狼,还有那两个死于生产和偷盗的女蝣人。他不明白这些来来去去的人的终点与归途,不明白他所见证的每个人突如其来的死亡是为什么,一如不明白眼前的大火是从何而来。
他拼命地思考自己从小到大目睹的每一场告别的缘由,可他发现他对一切都一无所知。他不知道九十四为什么被带走,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陪在谢九楼的左右,不知道乌鸦和小狼因何而死,不知道这场带来大火的箭雨又是谁的过失。
提灯想到了谢九楼。谢九楼一定知道。
洛桥的五指从他手背上缓缓脱落,提灯听见身后来自楚空遥的呼喊,接着即将射入他脊背的一支飞箭被楚空遥扔过来的扇柄弹开,他抱住洛桥的手臂被拉拽起来,楚空遥的话在耳边不太清晰,他只看到洛桥又重新躺回了土里。
三千人的营地杀起来并不需要多少时间,何况还是在群龙无首一团乱麻的夜晚。每个人临死前嘴里都在互相询问着“九爷”、“九爷呢”、“九爷在哪里”,问的人越多,他们就越沉默。
大火渐渐平息,提灯被楚空遥带上马背,他嗅到身后的营地里,一片被绝望笼罩的死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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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说好了今天更,不想让大家等待很久后希望落空,但是字数有点超我预估,所以还是先放三章,后面几天应该可以日更(我尽量)想养肥的可以再过两天看
第85章 85
85.
谢九楼从墓地出来,先看见满坟地周围拿着火把的漠堑大军,而后才发现在明晃晃的火光下,先前那些死尽的红蛇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谢小将军,”马背上的将领才在一年前兵败于十城军,亲自在谢九楼手下受降,如今已傲然一副睥睨姿态。
这人驾马往一旁挪了两步,露出身后那个巨大的铁笼子。
那是不久前才被谢九楼沉在红州城外护城河的铁笼子,原来不是为了震慑谁,而是天子从一开始就为他备好的囚车。
“请吧。”对方笑吟吟看着他。
谢九楼朝身后宴光侧目:“倒难为你,千辛万苦把它捞起来。”
宴光对自己的背叛沉默不语。
躬身上车时,谢九楼回首问:“十城军呢?”
一旁的漠堑将领先一步抢白:“这不是谢小将军该关心的事。”
他并不搭理,只紧紧盯着宴光。见宴光始终紧抿双唇,谢九楼才一言不发进了笼子,任由别人往他双腕拷上锁链。
他往营地深深望了一眼。
不知三千大军和提灯会被如何处置。
谢九楼坐在笼子里,双手拿着琉璃灯彻夜未眠,到第二日傍晚,提灯和楚空遥才追上这支大军的步伐。
嘈杂声先从队伍外围末端传来,两个人一路打到笼子近处,漠堑大军深知楚空遥身份不敢妄动,所有兵刃直指提灯。
谢九楼在兵荒马乱中闻声看去,只见楚空遥虽护着提灯,但终究因一人之力左支右绌,二人身上都挂了彩,想昔日风流子,竟也难逃狼狈样。
“阿九!”
楚空遥一身琳琅在路上跑丢了大半,越过熙熙人群第一眼看到谢九楼,便策马冲来,下头的人不敢冒犯,只得让开。
提灯抬脚便要跟上,却只在顷刻间被长枪短刃围了起来。
他将身一撤,忽抬手挽住身前数十把长枪,夹在肋间,长眼一横,咬住牙根一用力,对面数十个持枪者硬生生随着他的步子被推得往退后,越退,便越发挤压着后头的人,一拨推搡着一拨,竟是把好几十个都挤得难以动弹。
再往后的漠堑军反应过来,便也用了力回推,提灯双脚几乎陷入地里,用尽浑身力气,数十支矛头早已刺破他肋间肌肤,他却不知痛似的,一时间竟有以一抵百的场面。
片刻后,提灯目眦欲裂,双眼似要红得滴血。
谢九楼心道不妙,急急喊道:“提灯!”
已经晚了。
提灯抱住两捆长枪的胳膊反手一拧,只听又沉又脆的一响,两捆长枪在他和漠堑军手中各执一头,从中崩裂断开,提灯腰腹两侧血肉淋漓,喉间涌出一股腥甜,喷出大口暗沉沉的鲜血,就此冲破了白断雨当日在行宫给他布下的封印。
谢九楼死死抓着铁栏,声嘶力竭道:“提灯!”
提灯浑浑噩噩,此时才听到谢九楼的呼喊般茫然抬眼,瞳孔聚到谢九楼脸上才忽地泄了气,身子踉跄,跌跌撞撞朝笼子跑去。
周边士兵还欲持枪再堵,却听宴光吩咐:“让他过去。”
那漠堑将领不满道:“宴副将——”
“让他过去。”宴光斜睨道,“天子令在我手上,出了事也是我担着。将军不必担心。”
那将领吃了个瘪,冷哼一声,不再言语。
一时提灯跑到笼子前,才只换了声“阿海海”,谢九楼便从栏杆缝里伸出手去拉着他往后转,直往他颈骨下几寸摸,摸到那几颗钉孔,慌忙问:“疼不疼?疼不疼啊?”
他把提灯转回来,这时提灯才褪去满眼血丝,只眼眶微微发红,小声反问他道:“你疼不疼?”
谢九楼的手从提灯胳膊上滑到手腕,沉默良久,才垂下眼,低声说:“疼。”
谈话间提灯瞥见笼子上新套的锁,怔了怔,一把扑上车抓着三指粗的铁栏猛烈拉扯起来。
“不自量力,”那将领在马上嗤笑,“这链子岂是你能扯断的。”
提灯只闷头扯,偌大一片林子,上万士兵,除飞鸟掠翅,便只听这铁链哗啦啦地响,一直响,响彻在所有人的耳畔。
楚空遥眼色凛然,已从袖中掏出扇子,正待打断笼子门锁,却被谢九楼摇头制止。
“阿九——”
“楚二,”谢九楼轻轻按住提灯的手,锁链声止,他平静道,“谢家,是大祁的兵。谢府数百人,还在天子眼下。”
楚空遥冷下眼,别开脸道:“我不管你了。”
提灯不拽链子了,抱着栏杆,一眼不眨盯着谢九楼。
“把笼子打开。”宴光突然开口。
“你……”
“把笼子打开!”他剜向旁边的人,打断道,“让他进去。难不成就这么僵着?几时才能回京?!”
笼门一开,提灯游鱼一样钻进笼子里。
谢九楼拿着他没办法,只得把人抱紧了道:“好不容易脱了这笼子,如今又自个儿钻回来,图什么?”
提灯埋头在他身上,闷闷道:“我的。”
“什么你的?”谢九楼因一日未进水,嗓子干哑,“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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