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玠哭得抽了一下,一个没忍住,撕心裂肺地嚎了出来。
也许十五岁那年坐在蒋危的机车后座时,有过一瞬少年心动,从深谷空港的绝境中生发,借由泥沼与荆棘的遮蔽悄然扎根,最终却随着背道而驰的思想,渐次分崩离析。
庄玠把白菊放在妈妈坟前,端正地鞠了三个躬。
初秋的风吹过八宝山,四野无人,手机这时响起来,在空旷的山野中突兀又刺耳。
庄玠拿出手机一看,是局里打来的。
“庄队,你快到301医院来一趟,你们队的小贺出事了。”
第16章
庄玠开着车在长安街的灯火中穿梭。
西城的天铺开了流霞,赤如一尾红鲤,他好像又回到十年前被警卫员接走那天,透过教学楼四方的天井,看见残阳在云里挣扎,爆裂出血浆一样稠艳的颜色,直至被浓夜吞没。
似曾相识的不安堆积在心头,手机响了他都没听见。
赶到医院的时候,贺延已经进了手术室,联合专案组那边把人送到就走了,留下两个组员照看,有什么情况随时汇报,是局里一个同事来接的庄玠。
“什么情况?”
“入室抓捕,小贺冲的太靠前了,”同事拿着一沓检查单,把庄玠拉到拐角处,“他头一个进去,后面接应的没跟上。谁知道老余打主意和咱们玩命,事先做排爆的时候,也没人想到他能给怀里还揣一个82式手榴弹,还好小贺机灵,拿防弹盾挡了一下要害。那老余也是个狠人,整个袭警的罪名,等着在号子里蹲到死吧。”
“通知家属了吗?”
“小贺不让通知家属,怕家里担心,局长把你叫过来,有什么事也好拿主意。”
庄玠翻看着检查报告,确认没有生命危险,吊着的一颗心才慢慢放下去,“这次行动负责的是谁?”
“外围总控是刘局,现场指挥是51048部队的团长。”
部队番号一说,庄玠就知道是谁了。
他把检查单叠好放进档案袋,往手术室走了两步,走廊里来苏水消毒液的味道很重,瓷砖是刚擦过的,血腥味没有完全被覆盖掉,丝丝缕缕地涌进鼻腔,庄玠看着手术室门口亮起的字灯,看了一会儿,在门前那一排长椅上坐下。
手机提醒有三十多个未接来电,庄玠暂时没工夫应对,为这个案子已经死了太多人,至少现在,他要先看到贺延醒来。
那边打电话没人接,蒋危已经开始运气了。
早上跟庄玠打的那通电话,虽然交流不怎么愉快,还被对方挂了,但是庄玠接电话的速度破天荒地快,态度也没有很排斥,让他有一种“我又行了”的错觉。
他动用特权调取了庄玠那辆车的行驶记录,坐在电脑前看了半天,看到庄玠把车停在一个殡葬用花店,停了十分钟,然后开车去了八宝山人民公墓。
石景山区最有名的两个公墓,革命公墓和人民公墓,就隔着一条上庄街,遥遥相对地落在八宝山两个山丘上。庄玠妈妈是秘密下葬,家里每次去祭祀,为了不张扬,就把车停在旁边人民公墓的停车场,然后步行半个小时过去。
也是事巧,庄玠的师兄,参与英才计划的搭档,周山渡,就葬在旁边那个人民墓园里。
蒋危自己心里有道坎,把事情想岔了。
他死死盯着屏幕,盯着上面弯弯绕绕的路线图,那些线条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憋得人喘不过气。最后他忍无可忍地开车追出去,按照庄玠最后停车的位置,一路追到301医院。
傍晚的医院走廊空荡荡的,庄玠一个人坐在手术室门口,白衬衣外面裹一件修身的长风衣,衣料垂坠,把腰线修饰得很柔软。
蒋危站在楼道口,喊了一声庄玠的名字,这层几个值班的护士都吓到了,围过来看。
庄玠抬起头,眼眶微微发红。
他纯粹是因为生的白,皮肤又薄,稍微受点伤就会留印子,平时也不怎么熬夜,他熬一晚上,第二天起来眼角鼻尖都是红的,像九十年代荧幕上特别流行的琼瑶剧女主。
蒋危看见他的神情,心像被瞬间剖开了一道缝隙,有什么情绪喷涌不绝。
“还没死呢,急着哭什么。”
庄玠皱起眉,大概是没想到他说话这么难听,顾忌着在医院,庄玠不想跟蒋危吵架,只是略带厌恶地看了他一眼。
“你看我干什么?”蒋危走到他对面,蹲下来,面对面捕捉庄玠的目光,“大晚上的不回家,我还没看你呢,你是他家属吗你搁这儿等他?”
他心里根本没把贺延受伤当回事,在14军特种部队的时候,常年在滇缅边境一带执行任务,到处都是瞄准器的红外光,狙击枪和速射机枪的弹痕刻满墙里树里每一个角落。手榴弹破片扎进腿,也就是给腿上动个刀的事,睡一觉就过去了。
蒋危用自己有限的情商思考了一下,立刻想偏了:“你是不觉得我害了你那宝贝师弟?”
庄玠默不作声地把目光投向墙,墙上醒目的地方写着:安静。
“你师弟是公安,我是干狙击的,抓捕得有人在制高点布控,你给我再找出来个会用狙击枪的!”蒋危越说越急,猛地一脚踹到墙上,“他受伤你就不舒服……你巴不得躺在里面那人是我是吧?”
外面太吵,手术室里警告地敲了敲玻璃。
庄玠忽然站起来,漆黑的眼睛无声注视着他,半晌道:“你跟我来一下。”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走廊尽头,庄玠找了一间空病房,推开门,把人领进去。楼外灯火辉煌,照穿了病房里四处弥漫的黑雾,在窗台下投落一束橙红,窗边一盆蓝雪花在光影里摇曳。
“你在这等着,贺延醒了我们就走。”庄玠没开灯,转身准备出去。
蒋危从口袋里摸出烟盒,点上一支烟,放到嘴里狠狠吸了两口,将烟圈吐出去,“啪”地一声把烟盒扣在窗台上。
“你很怕他死?”他问。
庄玠短暂地沉默了一下,说:“我不想任何一个人死。”
蒋危倏地笑了,“那你就离他远一点,我也不想做犯法的事。”
“我们是同学、同事,不可能离得远,如果我做不到,你要杀了他吗?”庄玠的手从门把手上落下去,他似乎在思考什么,头微微垂着,露出后颈一段雪白漂亮的线条,碎发摇落点点阴影,片刻后他说出一声轻不可闻的问句,“老二,你杀过人吗?”
蒋危也认真地沉默了一会儿,断然道:“我是个军人,执行任务,不可能没杀过人。”
“那你杀过好人吗?杀过警察吗?”
“黎宗平曾经是个特警,是党员,对党和国家有忠诚的信仰,立场转变,他就是国家的通缉犯。”蒋危慢吞吞地拿下烟,嗓音沉沉,“宝贝儿,好人与坏人,不是这么界定的。”
这一次庄玠沉默的时间更久,久到蒋危以为他要转身出去时,他才缓慢地,用那种清澈又执拗的声音问道:“那我师兄呢?”
“……我不记得了。”蒋危把烟按进花盆里,“像他这样的,我弄死一个很容易。”
庄玠点点头,折返回来,走到窗边脱掉了风衣。
蒋危顺手接住衣服,不明就里地看着他。
房间里光线很暗,衬得他皮肤格外的白,庄玠慢条斯理地把袖子挽到手肘,三根手指伸进衣领,松开衬衫最上面两颗扣子,然后抡起一拳朝蒋危面上砸过去!
这一拳来得太猝不及防,蒋危还盯着他看呢,冷不防右脸一痛,血腥味迅速在口腔里蔓延。
庄玠面色沉冷,一拳接一拳落在他脸上,一拳比一拳狠。
警校那四年没什么别的娱乐方式,庄玠就天天猫在训练室里,跟沙袋较劲,警校学散打是追敌保命的,招招到肉,不留半点情面。他逼着蒋危退到墙角,抬腿劈过去,直接把人绊倒在地。
“他姥姥的……你打我?!”
蒋危总算反应过来,伸手扣住庄玠的腕子,一记掌刀下意识朝他颈窝劈去。这一下要是劈实了,十公分厚的墙体也能给劈裂开,纵然留着三分劲,还是叫庄玠半边身子一麻。蒋危从地上弹起来,翻身一压,拉着庄玠两只手到头顶,卷起风衣缠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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