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我也太惨了,”沈飞苦了脸,“您不陪我,我就出不了门儿,出不了门儿,到了这大好的七夕节,我就只能留守家中,孤苦伶仃……”
他舌灿莲花说得可怜兮兮的,叫折衣也有些不忍。到底是自己食言在先,他不由得道:“七夕灯会,就有那么大趣味么?你想看什么灯,我都可以做给你看。”
开玩笑,他可是灯神。
沈飞的眼睛都亮了:“你说的!那、那我要七宝楼台,你会做吗?”
“这有何难。”折衣说,“你先把先生布置的课业做了,到晚上来找我。”
到了入夜时分,沈飞乖乖地抱着作业去折衣所在的西院,还未进院门,便睁大了眼睛。
院中竟已点了五六盏华灯,全雕作楼阁台榭的形状,却又各个不同,连在一起,就像一座又一座森森然的庄严宫殿,那飞龙的屋檐、红漆的梁柱、青铜的香炉、镶金的地砖,全都活灵活现,檐下还穿梭着许多像官僚、又像和尚的人,宽衣大袖,慈眉善目,在四处坐卧交谈。而在一座座“宫殿”的正中央,都燃着安静的灯火,也不知是从何处引的灯油,安定祥和地照亮这方寸的世界。
折衣便站在这一片灯火之中,笑得温温柔柔:“怎么样?”
“真厉害。”沈飞简直说不出话来,“你……你一个人做的?”
折衣道:“是啊。你要七宝楼台,这便是七宝楼台。”
七宝楼台是三十三天神仙所居,折衣微缩了一下,只截取了其中的一段景做成了灯。然而沈飞以为他是纯靠想象创作,看向他的眼神充满了崇拜,“我……我可以将它们带回去吗?”
折衣有些为难,“这……到了明日,恐怕便不亮了。”
他偷偷用了自己的一滴灯油点燃这些火焰,否则,若是用人间的灯油,这七宝楼台早就被烧光了。待沈飞看尽了兴,他还想回收的呢。
“好吧。”沈飞倒也听话,在这片光芒中坐了下来,“那我就看一晚上。”
折衣想阻止他,看了一眼他那乖顺的背影,又静住了。
七宝楼台的灯彩夺去了天上的星辉,往少年的眼中落下熠熠的光。沈飞从小就没有母亲,父亲又不够亲近,生在孤独的高门,却难为他能有一片纯洁无垢的赤子之心。
自己和末悟的那个灵胎,当年若能活了下来,长到如今,也该是人间十二三岁孩童的模样了。
其实,有情界里的一个必死的凡人,与他和末悟那早已魂飞魄散的灵胎,应当是没有分毫的干系。但不知为何,折衣感觉沈飞和自己像有一息相连,当沈飞低头露出寂寞神色时,他也会感到难受。心脏被揪紧,他只能大口地呼吸了一下,他知道此后就算穷八方造化,尽三千机缘,自己也再换不回那个孩子了。
他在沈飞的旁边盘腿坐下。
“大师,”沈飞歪着脑袋看他,“你这么厉害,为何不高兴呢?”
折衣静静地望向遥远的夜。七宝楼台,灵光普照,却似终不能照亮他眼中的暗影。“我……我近来听了一个故事。”
“什么故事?”
“一个有关……和离的故事。”
“说是有这样一个……女子,她被家里要求,嫁给了一个很有本事的男人。他们性情不大合拍,说话也说不到一块儿,加上男人总是在外繁忙,夫妻之间,也就越来越疏远。饶是如此,女子仍然希望与丈夫好好相处,许多年来,他们虽然常常争吵,但也未到你死我活的地步。直到有一日,女子发现,自己……怀孕了。”
折衣看了一眼沈飞。后者大概觉得这个话题很无聊,偷偷打了个哈欠,却还装作聚精会神:“后来呢?”
实则折衣是男子,没有胎宫,他与末悟的那个灵胎来得十分意外,是从天地虚空中骤然化生,落入了折衣的识海,他根本不及防备。但在发觉它的那一瞬间,他仍然有些隐隐的高兴。
他想,自己与末悟做夫妻两千多年,每每关系濒临破裂又不知为何弥合起来,宛如在漫漫时光中拖长了的痛苦的丝线,令两个人都喘不过气来;但这个孩子,会不会是一线转机呢?若有了孩子,末悟会不会稍微改变一些,会不会愿意与自己好生说话,会不会多回家来瞧上一眼?
他曾偷偷探过那孩子的气息,灵蕴盛大,光作五彩,无怪乎会选择最上等的化生之道。这可是个金贵的宝贝,不能被凡俗业障给玷污了,恰好那时候末悟也将要下世离开,折衣心想这真是天赐的机缘,当末悟离开时,他还很得意地跟末悟卖了个关子,说等你回来,我会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折衣日日小心养护着那个灵胎,每晚每晚都傻笑着观察他的成长,有时看见那发光的小团子伸了个懒腰都要乐上许久。可是,不知是否养胎过于耗损精元,他自己却日渐憔悴了。他担心自己的力量不够,甚至去求问了一向心善的观音菩萨,菩萨听闻他有了灵胎,却大惊失色,说此事非同小可,建议他亲自去请示顶头上司弥勒佛祖。
那时节他已虚弱得难以挪动,灵胎缺了供养,就开始在识海内兴风作浪,大肆吞噬他的元魂,却又好像越吃越饿,饕餮一般不满足,折衣最后一次去探望他时,他甚至露出了獠牙——
折衣蓦然醒悟过来,他所孕育着的,是一只阿修罗啊。
纵然天道化生,那也是天下至恶的阿修罗。
那孩子的恶形显露,折衣犹不甘心,不停地念经结印,欲以善缘为他消禳,他却险些扑食了折衣的本元。就在那时,折衣突然被一股强劲的力量从识海中拽了出来,重重地摔在床上——
一身黑衣的末悟站在床头,脸色铁青,而末悟的身后祥云万里,莲座千重,端坐着眉目悲悯的弥勒佛祖。
“后来啊,后来那个孩子,没能保住。”折衣低了声音,“她想尽办法,也没能保住,而她的丈夫还说……算了,这个孩子,我们不要了。她觉得很难过,那是一个活生生的生灵,天地精华中感孕而生,怎么能说不要就不要?可是她已经没有力气,只能眼睁睁地感觉孩子离自己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直到最后……最后的那一日,她从喉咙里咳出了一升有余的血,中有一团肮脏模糊的血块,她总觉得那就是她的孩子,她从那以后便日日地做噩梦,日日地做噩梦……”
“那她的丈夫呢?”沈飞突然问。
“他初时还陪着她,”折衣垂下眼帘,“但后来有一日,他又不知去了何处……他本没有差遣要做的,却不肯回家。也许,就是不想回家对着她的脸罢了。”
沈飞一下子站了起来。
折衣续道:“之后时光流逝,当初的伤痛本该遗忘的,可是最终,女子还是提出了和离——”
“我支持和离。”沈飞忽然转过脸瞧他,非常气愤一般大声道,“我支持她去寻找她自己的幸福!”
折衣却沉默。
他半垂着头,容色寂静,薄唇苍白。只一双眼睫毛像被沈飞的话语惊得颤了一下,沈飞一度以为他哭了,却其实没有。
他似乎只是很悲伤。
第26章
末悟接到长罗王旨意,在王宫北面划得一片空地,可以起坛作法。他自从得了折衣的承诺,又将便宜儿子沈飞修理了一顿,这几日来宫里上工时都十分愉悦,很快便到了七月初七这一天。
白日里他仍在这空地边实地踏查,几名宦官便跟在他身后点头哈腰地记下他需要的一应物事。近午时分,天边落下一团祥云,末悟双手负后望了半晌,宦官们也都随着他抻长脖子去瞧,却什么都没有瞧见。
直到那祥云上跳下来一个文士模样瘦瘦高高的男人,末悟才对宦官们挥挥手:“各自去准备吧,到作法那日之前,一定要备齐全。”
下人们俱领命而去,末悟才迎上前,“司命仙君。”
司命仙君本在老君座前打盹儿,突然被他召唤下凡,还有些起床气,一手握着文牒,一手端着茶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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