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容景学得很快。
他的身体有下意识的动作,只是缺乏了最基础的经验,冼玉耐心地讲给他听,没过多久他就捏得有模有样了。
说起来,经他手的只有人命和杀孽,还从来没捏过这么柔软没形的东西,他一遍遍地把面团从手上取下来,心里记着冼玉说的话,什么时候都要保持干净,头也不抬地说:“这面团真黏人……就像你一样。”
冼玉很是吃惊。
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很中庸的性子,有家人亲人陪伴的时候很开心,但倘若孑然一身,恐怕他也不会十分寂寞。怎么到顾容景口中,就变成黏人了?
他心里还有些冤枉。
“我哪有?”
“你哪里没有。”顾容景回过头,上上下下打量他,语气没什么好恶起伏,“你一天到晚都要跟着我,生怕我跑了,就像……就像小孩黏着他母亲一样。”
他词汇量实在贫瘠,不知道黏人也分许多种,只能拿他脑海中唯一类似的情景套上去。
冼玉听得发笑,“这不是一回事……”
不过这么一说,他才突然想起来,自从和顾容景相识之后,自己的的确确走哪儿都要带着他,就连赵生都没有这个待遇。在问机阁听风台的时候,他曾经很明确地感受到这一点。
顾容景会听他吹牛,看他装逼从不嗤之以鼻,会听他一遍遍地讲起以前的故事从不嫌唠叨;他会做饭,会打扫卫生,会照顾人,会懂得包容,会低头。
他永远知道冼玉心中想着什么,永远和他保持着最佳的默契,能够在一次次险境中化险为夷。
除去身外之物,冼玉实在想不到他有什么样的优点,然而那些出身,冼玉也并不在意。很多时候,顾容景就像是按照他需求的那样长出来的,完美契合毫无缝隙,每次都让他吃惊。
冼玉很清楚,他们之间,其实是他更依赖对方。
“是啊。”
他忽然改了口,“我很需要你。”
他的语气平淡但却认真,顾容景手势一顿,慢慢抬起目光。
“你在和谁说?”
他缓缓问,“我?还是那个人?”
“我需要他,也需要你。”
啪嗒一声。
顾容景把面团扔回去,垂下眼睑,语调毫无波澜,“真是虚伪,你才认识我几天?你就需要我了?”
“你觉得我说的是假话?”
冼玉把案板推开,靠着干净的桌沿坐着,两手自然地垂在了身侧,微微低头审视一般地打量着顾容景,然后才道,“但对于我来说,你们就是同一个人。”
顾容景比他高一头,冼玉坐在高处才俯视了他些许,但仍旧让他感到不快。或许是这种他认为的‘居高临下’的角度,又或许只是因为他说的那一句话。
“同一个人?我看你这是在诡辩。”
这会儿顾容景倒是学会聪明了,冷笑,“怎么,你等会儿是不是还要说什么爱屋及乌?”
“是啊。”冼玉坦坦荡荡地点了头,反问,“你为什么觉得这是在诡辩?我才认识你几天?”
他把原话又扔给了顾容景。
那表情,那语气,仿佛已经补足了未说完的话:我才认识你几天,为什么不能我看重他更多于你?
难道你对我还有什么多余的期望吗?
“……”
顾容景一时哽住,感觉哪里不对但是又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
倘若是原来的‘顾容景’,很轻易就能发觉冼玉的语句带着强烈的诱导性,可惜人类的坏他还未完全了解,只能抱着这种矛盾的自我否定怀疑,连语气都弱了两分。
“我没有觉得你应该更看重我。”
他皱着眉解释,“只是……连我自己都不觉得,我和他是同一个人。”
完全不知自己已经被带偏到冼玉的思维里去了。
冼玉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摸摸他微卷的头发,“这个问题你怎么还在纠结……我给你讲两个故事吧。”
“嗯?”
“从前有一个年轻人,他天资聪慧修为极高,依靠着一身的好本领行走天涯,受到许多人敬仰尊重。后来有一天,他的亲人被人引诱入魔、与他为敌,这个年轻人为了拯救苍生,一人之力屠戮了数十万魔修,就连他这位唯一的亲人,最后也死在了剑下。”
顾容景猛然望向他。
“这个年轻人……”
“还有一个人。”冼玉置若罔闻地继续讲着第二个故事,“他活了几百岁,可是这一生中大半的时光都是浑浑噩噩度过的。他没有惊动武林的名气、也没有什么大乘期的修为,只有一副苟延残喘活下来的躯体。他整日不思进取,从不练剑打坐,只晓得和他身边的朋友家人吃喝玩乐,还与一个未来的魔神相识为伍。”
说到此处,冼玉平静地问,“你说这两个人倘若有一天相遇,会不会鄙视厌恶对方呢?”
“……”顾容景干巴巴地回答,“这不都是你吗?”
“是啊,恭喜你,答对了。”
他笑了笑,“问鼎剑道之峰、力挽天下狂澜的人是我,但不思进取、不顾六界苍生、与妖魔来往从密的也是我。难道从前我是好人,现在我就是坏人了吗?”
“不同的我是因为经历了许许多多不同的事。我知道生来我的肩上就有重担,什么拯救苍生击退魔军,全是我的使命。没人会想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世人只会觉得理所当然。包括从前的我,也是这么觉得的。”
“可是现在不同,我想要抓住我身边能留住的东西,你会觉得这是自私吗?我不这么认为。”
他摇了摇头,“或许我只是在捡回一个人该有的情感,开心、快乐,我不想再经历失去,不想再做那个冠冕堂皇万人敬仰的‘伪君子’,那个位置太高了。”
“没有人生来就是该背负使命的。”冼玉抬手,轻轻抚上了他的脸颊,“包括你也是一样。”
“我……”
那片刻的须臾,冼玉看到他动摇了一次。但是很快,顾容景摇了摇头,“我经历的不是五年,不是五十年,也不是五百年,而是两千五百年。”
谁也没想到,人间最后一位渡劫期大能,他的陨落已经是两千年前的事了。金梵神君没有逃离命运,他也没有,这两千多年里,他无数次地尝试过挣脱,可是都以失败而告终。
“那又如何?”
冼玉不以为意,“你已经开始挣脱了,不是吗?”
“我哪有……”
顾容景下意识地反驳,却又突然愣住。
这一刻,他的心绪古怪又微妙,在此之前他从未想过这样的可能性。
“你是说,他?”
“他就是你,或许在几十年、也或许几百年后。”冼玉目光中带着些许的怜悯,“不要说你与他不一样,在剑阁里,你不是已经做了和他相同的选择吗?”
那个同样脸上背负着疤痕的魔神。
同样不认为自己和他是同一个人的‘顾容景’。
他们将碧血刀的残魂投进洗剑池中,洗去他大半的记忆,再一次的制造出幻境引诱碧血刀将顾容景吞噬,可惜没起到效果。
在洪水卷进来的那一刹那,‘顾容景’向他伸出手,却不是眷恋地留住他,而是将冼玉推离了这片地狱。
不管在哪个时空,不管是哪一半魂,他们都做了同样的一个选择。
顾容景仔细描摹冼玉的五官,好像渐渐与那个梦中迷幻模糊的身影慢慢重合,直到此刻才恍然大悟。原来他以为的清醒,还是不经意间做了别人的傀儡。
他想起,苦海之水倒灌进来时,顾容景主动要求让他附身,那一刻顾容景不是没想过结果,就像在魔城中冼玉说过来、我带你走,碧血刀心里很清楚自己多想握住那双手。
但是顾容景明白,不管走哪条路都是死路,唯一的生者只会是碧血刀。而碧血刀又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拉住了冼玉,只会将他彻底留在这片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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