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容景沉默半晌,先把自己的胳膊递过去。郑毅本想先救冼玉,但见他如此,不好在这种关头和他坚持,只好先把他拉上来。
“还有……”
郑毅刚想提醒他,但等到顾容景一声不吭弯腰下水捞人的时候,才发现这年轻人也一直没放开过他师尊的手。他等到自己坐稳之后,才双手抱着冼玉,把人带上了船。
郑毅再不想搭理人情世故,此刻脑筋一转也该明白了。
这年轻人是不放心自己。
不知道郑毅为什么在海边突然出现,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把师尊带上船后立刻离开。所以他才坚持自己先上了船,不让冼玉经过他的手。
木舟驶向岸边,郑毅望着躺在顾容景腿边的冼玉,闭眼昏睡着,却叫他心中涌起无限酸涩。
刚才那一幕,差点把他带回到当日无人之境的梦魇之中。
他酸涩的是,这么多年以来一直不能相见,好不容易再遇,却是在这种情景下,而且冼玉还有了新的弟子,一切都物是人非;但酸涩之余,郑毅又忍不住为他待师尊的这份真心欣慰。
当年,他最大的遗憾莫过于没能一直留在如意门,世上总有这般那般的劫难,所以闻翡离开了,谭盛文也走了,他自己也没能坚持下来。
所以,闻翡为冼玉收了新弟子而嫉妒,苏染也觉得顾容景配不上主人的信任和宠爱,唯有郑毅一人,在此刻衷心地为冼玉而高兴。
“我记得你是道君的弟子,你叫什么?”
他问。
顾容景垂着眼睑,紧紧地握着冼玉的手。
郑毅看到了,宽慰他:“不用担心,他气息平稳,想必只是一时情急所以昏了过去。我刚才已经传信叫夫人过来查看,不会让他有事的。”
听到这番话,面前的年轻人才微微抬起了头,被海水打湿的微卷头发挡不住一双锋利乌黑的眼。
从海水里出来快一炷香的时间,郑毅这时候才听到他张口的第一句话。
“顾容景。”
他的声音微微沙哑,但吐字却很清晰。
是中原人的口音。
郑毅按捺住了自己的好奇心。
顾容景是冼玉唯一也是最后的弟子,刚才他又亲眼看见这师徒俩一同坠入了高崖。郑毅很想了解冼玉在想什么,也想了解这位‘师弟’,但他们身份尚不亲密,过问太多反而会惹人生厌。
没过多久,小舟就靠上了岸。
顾容景抱着冼玉下船,湿透的靴子在粗糙的沙粒上踩出一个深深的脚印。四周荒凉冷清,不见姜温韵的身影。
“我传信给她时还不曾找到你们。”郑毅解释道,“她应该不知道我们的具体方位,你留在这里照顾你师父,不要随意走动,我去找她。”
眼下没有别的办法,顾容景只能点了点头。
他倒是有心想把冼玉带回房间去,但是姜温韵既然已经过来了,走动反而只会延误诊断。
沙滩黄沙粗糙,顾容景的洁癖症又犯了,他把外袍脱下弄干,又翻过来,将干净的那一面铺在地上,才肯小心翼翼地放冼玉躺下。
全然不知为了铺好衣物,自己内衫的衣袖已经沾染上大片的黄沙,脏得不成样子。
做完这一切,他颓然坐在沙滩上,微微喘着气。潮汐卷上海岸,水浪扑打的动静冲击着耳侧,水天一色,世界瞬间只留下这一道声音。
顾容景弯下腰,抬手抹掉冼玉脸上的水珠,露出一张脸色苍白唇色也泛白的五官,淡眉吊梢眼、鼻梁高挺,墨发如漆。这张脸明明日日看夜夜看,却也看不够,只能刻在心里。
他还记得自己被哄着接了小林境的任务,又在洞府中被他戏耍了一通。自己每对妖尸出一招,冼玉便笑盈盈地拆他一招,顾容景那时才不过元婴期的修为,哪里斗得过这只老狐狸?
那时候冼玉修为虽然低,可是神色却比现在躺在地上昏睡不醒的模样,要鲜活得多。
顾容景不舍地摸了摸他的脸,动作轻柔,像是在碰一件刚拼起来的瓷器。
“师尊……”他轻声唤,可惜冼玉没有听到。顾容景握着他的手,不知道是不是海水浸泡太久,总觉得皮肤冷得很。
就连虚弱的呼吸,也不是热的。
越来越冷了。
温度从他紧握的掌心一点点地流逝。
顾容景感受到了和之前一样的无助。
在蛟潜秘境里,师尊为了救他划破手掌,撑起防护法阵,却力竭倒下;在洗髓池里,顾容景打坐醒来,却怎么也喊不动一同入定的师尊。
还有前些日子的突发高烧,冼玉烧了多久,他心里就慌惧了多久。
“……别怕。”他眼角微热,“师尊,别怕。”
顾容景其实也并不清楚自己要做什么,他只是凭着野兽般的直觉,吸了一口气,等到在口中煨得暖了,才垂下脑袋、轻轻吻了下去。
触到师尊两片冰凉的唇。
他都忘了自己也是两片冰凉的唇。
可气息却是暖的。
他小心地舔开师尊唇齿的缝隙,把残存的余温渡过去。湿漉漉的发沾着饱满的重量从他的额间掉落,在冼玉的脸颊上留下一条湿润水痕。
顾容景没有在意。
可郑毅和姜温韵站在十几步开外的海滩上,两人俱被海风吹得冰凉,浑身僵硬。
几息过后,姜温韵手指止不住地发颤,险些冲过去甩顾容景一个巴掌,却被郑毅给拉住了。
“……先别去。”一开口,郑毅才知道声音也在发抖,“有天大的事之后再说。”
姜温韵想要冲过去的瞬间,他下了隔音法阵,好在顾容景这会儿一颗心都挂在冼玉身上,根本没有注意到他们。
“天大的事?还有什么事比这个更大?!”
姜温韵现在满脑子都在嗡嗡响,忍不住回想起在剑阁的时候,自己还和蔼地对顾容景说了许多话,说冼玉对他的信任与关爱,希望他们好好相伴。顾容景答应得好好的,还让她十分欣慰。
谁能想到,当时他满口允诺,心里竟然是这种肮脏心思……
姜温韵只要一抬头,就能看到冼玉昏倒在地被冒犯的情景,顿时眼睛都红了。
“别冲动。”郑毅尚存了半分理智,“你出去闹了,以后……以后他们俩还要怎么相处?”
怎么相处?!
这种以下犯上的徒弟,不要也罢!!
姜温韵怒火攻心,气得抬掌想要击碎眼前这道隔音法阵,郑毅慌忙拦住,两人你推我搡之时,谁都没有注意到,冼玉的指尖动了动。
睁开眼的一瞬间,视线被水汽染得模模糊糊,但顾容景微闭着眼,吻得很专心。直到察觉到师尊嘴唇微微抿了抿,他才慢慢抬起了目光。
他冰凉的手指还托着冼玉的侧脸,两道呼吸缠绵悱恻,近在咫尺。
顾容景眨了眨眼,很久之后才反应过来,冼玉已经醒了。他的目光里没有心虚,还担忧地落在冼玉的眉眼鼻唇之间,后怕地松了口气。
不等冼玉问,他已经开始交代。
“师尊溺了水……都不呼吸了。”
他声音很轻,垂下脸时,冼玉看到他的神色,苍白得像一张纸,带着几分后怕和惊惧。
冼玉抬起微僵的手,触到顾容景湿透的发、和比他还要冰凉的体温。宛若冷玉的指尖扣住顾容景的下巴,轻轻抬起的刹那,他轻微低语。
“……我知道。”
他说,我知道。
苍白的手指穿过海藻一样的湿发,顾容景目光里带着几分茫然,毫无预料地被冼玉按了下去,吻住了他的唇。
顾容景重新嗅到了他微热的气息。
这一点点的温度,是被他暖热的。
冼玉微闭着眼睛,他知道姜温韵在,知道那位不曾谋面郑阁主也在。附近有陌生的气息,顾容景恍惚中没有察觉到,可冼玉心里清清楚楚。
但他溺水了。
这只是一个救助的吻。
谁都不能置喙。
冼玉眼睛微闭,从睫毛缝隙透进的余光里,顾容景垂着眼睑,任由他的手指轻轻拢住自己的侧脸。这次的吻他没有再张唇,但依旧能闻到容景唇齿间淡淡的海水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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