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神君造出碧血刀后,你我的命从来没由得我们自己做一回主过。你有没有想过,金梵神君已是渡劫期的大能,修真界再荒唐无度,犯得着为一桩命案得罪一位即将飞升的神君?”
“你再想想,当日在无人之境魔刀已被砍碎成两半,怎么又忽然就掉到酆都来了?”他短促地笑了两声,笑声凄然,“魔刀被镇压在红河下,数百年来日日受尽河水冲洗煎熬,才终于‘得道化形’。然而没过多久,魂魄就被强行斩为两半,一半为神,带着魔刀所有的力量封印在此处;另一半为魂,为使魔刀加重孽债、增强怨力,他们将这一半从这地狱道中释放、投入饿鬼道畜生道历劫整整七十年……才得来一道至冤至煞至纯至真的人魂。”
一道,原本会为他们至死效忠的人魂。
至此,到底谁是魂,已经不言而喻。
刀本是煞气极重的兵器,却因神君铸刀时投入了感情,最后铸成了一把忠诚的守护之刀。他这一半神,代表着的刀身最重最原本的杀意,而那一半魂,则是神君铸刀时‘不该有’的怜悯爱护之心。
那些人将这半魂投入三恶道历经苦难磋磨,打压他原本的心性,只为来日二者合一时,□□出一把真正忠诚好用的称手兵器。
这也导致了这半魂投入人道后,命格出现了至阳至煞的矛盾之处。
这把刀杀了数千万人,却次次身不由己。
细细想来,这数万年的时光,好像属于他们的时间寥寥无几。说到底,他们与霍玄并没有两样。只是霍玄比他们幸运的是,不管生前如何,如今他身死道消,此间罪孽已了。可对于碧血刀来说,或许天地不消,命数便不能散尽。
这才是真正让人绝望的、无法逃离的命运。
顾容景身形微微踉跄,他还没有开口,魔神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看见他的表情。
这一刻,他内心不是欣喜、更不是欣慰,而是快意,他想要看到另一个自己痛苦的表情,仿佛世界崩塌、最好不能抑制到痛哭出声,满脸怨愤。
凭什么自己在无间受苦,另一个他却已经忘记了前尘往事?顾容景在人间享乐二十年,可他从未有过一日的自由。只有让对方也感受到这份相同的煎熬,这样才能安抚他这数百年来心里的痛楚。
沉默许久,顾容景微微抬起脸,他的脸色格外苍白,可是表情却让他失望,甚至是出乎意料。
“当日魔刀坠入无人之境,为何会落到这里?”
他语气平静,‘魔神’不禁愣了愣,心情有些复杂,“到这个时候了,你还想得起来问我这个?”
不为自己的身世感到愤怒悲伤,而是在纠结这个???
“我问你,你照着回答便是。”
“……”他有些不悦,但还是道,“你在人间这么多年,应该听说过无人之境外接荒漠,内有苦海。可是你应该不知道,这无间地狱的天穹之顶——”
他指了指头顶,“却是佛子欲渡万人的苦海。”
语气里满是嘲讽。
顾容景下意识望去,眼前一片墨黑昏暗的夜色,怎么看上面都不像是压了一片海。他微微皱眉,“你既说这里是无间地狱,是酆都最幽暗深重之处,那往上自然是地府,怎么会与苦海相接?”
魔神道:“这苦海深处有一道巨大旋涡,吸力足以搅碎数十头上古巨兽,早年神兽不曾灭绝时,时常有巨大的妖物踏过海面,不小心卷入旋涡中,这些妖物尸骨落入红河,因灵力丰盛,所以万年难消。你只捞一捞湖水那知道了。”
顾容景闻言,弯腰捧起一瓢,血色河水从指缝间滑落,在掌心留下一些细碎的残渣,仔细辨认,有些确实是骨头的模样。
倘若按照魔神所说,常人落在河水中片刻消融的话,这些巨物万年还不曾完全溶解,足以想象当年灵气盛世的模样。
“无间之上是地府,但旋涡与红河河心相连,接成一道神奇通道,两边湖水泛滥,互通有无。所以,这也是人界唯一一条可以通向地府的路。”
话音落下,顾容景微微一顿,抬头看向那片苍穹之顶,“这么说,可以从这道旋涡出去?”
魔神道:“自然。”
“那闻翡也是从那里进入地府的?那些巨物都能被旋涡撕碎,可他不过是大乘期的修为。”
他语气淡淡,明显没有全信魔神的话。
“他当然不是从那里进来的。”魔神冷笑道,“什么北溟魔君,听起来威风赫赫,也就只能吓唬吓唬凡人,说到底不过是棋盘上的边角料罢了。”
要真论实力,数百年前也只有一人堪堪与他一战,这么个玩意儿……放在他面前根本不够看的。
他虽然吐露得多,但话里也有隐瞒。既然他不说,那问也是问不出来的。顾容景索性换了话题,“你知道那道旋涡在哪儿?”
“这里没有什么是我不清楚的。”魔神挑眉,“不过我劝你还是不要动这个心思,否则必死无疑。”
“你是说,我会被这旋涡撕碎?”
顾容景看了眼旁边波涛滚滚的红河,“可是这河水对我没有作用。”
“不能相提并论,这一个是怕你找死。”魔神又点了点头顶,语气淡淡,“那一个,是怕你求生。”
一道生门,一道死门,湖水互通,形成了一片天然的囚牢,其生也荣,其死也哀。
“要想出去,只有一个办法。”
他道。
话音落下,魔神闭上嘴等待着顾容景的反应,可是他表情淡淡的,并不惊讶也不惊喜。他默默了片刻,反问:“你猜到了?”
顾容景目光落到那半断刀上。
他不是傻瓜。
从蛟龙引诱他拔剑开始,再到现在的境地,他怎么能不明白,拔出这把刀他能重新拥有原本的力量,来日登顶大乘渡劫,翻云覆雨竟在掌间。
但代价是神魂合二为一。
他会重新变成幕后人手中的刀。
从一开始闻翡的目标就是自己。赵生是诱饵,药王仙也是诱饵,带他到这里,就是要逼他做一个决定。
做生不如死的人,还是做苟延残喘的魔。
……但是他不想。
他两者都不要。
倘若苦苦撑到现在,最后还是要变成洗剑池幻境中的结局,他又何必遇见师尊?这种相见的缘分,倒不如说是一种辜负。
他不曾答话已经表明了态度,许久,魔神微敛眼睑,神色中带着几分嘲弄和释然。
“还好你没有答应,不然我真的会瞧不起你。”
顾容景若是拔出这把剑,神魂归位,魔神拥有着魔刀全部的力量,顾容景只会被他吞噬。以渡劫期的修为离开这片苦海,是他们眼下唯一的选择。
但出去了又有什么意思?神魂融合,这数百年的煞气无法压制,魔气只会压倒他心中的善念,击碎他最后的理智,成为一把被人任意驱使的刀子。
那些人只给了这一条生路。
每一步,都身不由己。
金梵神君不曾脱身,霍玄深陷其中,闻翡是心甘情愿被利用,他们之中谁会有一个好结局?被利用了数万年,倘若顾容景还能咽下这口气谋一个苟且偷生,那……他也不介意亲手毁去这半魂。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顾容景摇摇头。
“我们谁都不会留在这里。”
话音刚落,魔神眼睁睁地看着他脱下外袍盖住断刀,封住几处大穴、面不改色废掉了右手经脉!
他猛然倒抽一口气,“你疯了!!”
废掉的经脉虽然能续,但那副痛苦不亚于剜肉剔骨,而且若是不及时治疗落下病根,就会像冼玉一样,以后的修道之路会有不小的阻碍。
顾容景何尝不知?
加上灼热寒针之苦,他额上全是大片大片的冷汗热汗,牙齿把嘴唇咬烂一个口,痛得几乎说不出话,全凭一股毅力支撑。
但是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魔神看他跌跌撞撞地站起,像是要伸手去拔那把刀,连忙探身阻止,“你是想废掉经脉阻碍魔气入体??没用的,以你的力量根本无法掌控这把刀,就算勉强拿起来,也无法带着它通过旋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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