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进酒 下(67)
纪纲看萧驰野一本正经地乱讲,丁桃和历熊哪是孩子,都十八九了,扔出门办差都算晚了——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
“师父点头,”萧驰野撑着臂,磕下去,“师父不点头,我就喊爹了。”
纪纲能在锦衣卫有如此声望,就是因为他讲理,他在这件事情上为沈泽川想得太多,萧驰野要是坐下来跟纪纲讲道理,铁定没办法说服纪纲。沈泽川关系离北军粮,纪纲必定会担心,离北现在同意,究竟是为了军粮还是局势?
纪纲哪想萧驰野这般没脸没皮,反倒把他给逼在门外,今日不点头,他都不好走。纪纲从齿间挤出字眼:“你少拿这套花言巧语诈我,就算你大嫂真的来了,我也不见。”
“那得见兰舟啊,”萧驰野没抬头,就这么说,“爹,兰舟不懂这些礼,没您在旁边照顾,他可就要被我大嫂骗回离北做弟……”萧驰野卡了一瞬,极快地接道,“做弟婿了!您要是想这样成全我,我也高兴。”
纪纲把马鞭扔在地上,忍无可忍地说:“你闭嘴!”他得反驳萧驰野,便咬牙道,“你甭想进门!”
萧驰野的宽袍稍敞,颈间的潮红都退了。纪纲不让他进门,他也不辩驳。雨下得急促,檐下有几分冷意,纪纲的怒火不减,但适才直冲脑袋的劲已经没了。
萧驰野神色肃然,正色道:“师父担心的,我都想过。大哥跟大嫂感情甚睦,现在有洵儿,往后还会有孩子。离北不需要我再生,我也没那念头。师父看着兰舟长大,盼他家室美满,我知道,我也想。我爱他敬他跟他白头到老,不也是美满吗?师父信不过我,怕兰舟日后受委屈,要给兰舟找女子,我确实管不着,但我这条命都给他了,他要别人,就是杀我。”
萧驰野不是寻常男子,他既有胆识也有手段,现在是壁玉成双,看着都好,可是仗完了呢?他若是变了心,有一万种办法能解决这段感情。纪纲最怕自己百年以后沈泽川孤单,现在谁都把沈泽川尊称一句府君,只有在纪纲这里,沈泽川是川儿,还有要他操心的地方。
纪纲不敢赌,他信不过萧驰野。
萧驰野半晌没得到回答,听着后边的木屐声靠近。他微侧头,看到沈泽川衣冠整齐,拎着扇子偷瞟他一眼。
“不成,”纪纲像是回答萧驰野,却看着沈泽川,苍老的脸上满是沧桑,决然道,“这事不成。”
* * *
隔壁院子里的姚温玉正在点香,他捏着香炷,熏得虎奴不肯挨着他。这两日的雨一停,就该有蚊虫了,姚温玉也受不了这味道。他正端详着那烟,就被夺走了。
乔天涯把这香凑到鼻尖嗅了嗅,皱起来,对姚温玉说:“这味也太冲了,哪送的?给他还回去自己用。”
“行商送的,”姚温玉转动四轮车,面朝庭院,“柳州城的如来香,厥西卖得贵。”
乔天涯把香掐了,说:“一股臭豆腐味。”
“柳州人都好食臭豆腐,”姚温玉抬手挥了挥味,“一会儿跟费盛提个醒,别把这香点到府君屋子里了。”
乔天涯觉得他避着自己,便抬脚卡住了四轮车,说:“你见不了他几回,怎么就熟了?”
“都是替府君办差,”姚温玉停顿须臾,侧头看着乔天涯,“没有不熟的。”
乔天涯原本还有点兴致,但他在跟姚温玉的对视里,逐渐淡了笑意。姚温玉以前是不肯跟乔天涯对视的,会恼羞回避,像是时刻都记着晚上的窘迫,然而现在他坦坦荡荡,仿佛还是那块璞玉,没沾过丁点欲望。
没有不熟的。
乔天涯跟费盛没区别,乔天涯跟孔岭也没区别,乔天涯跟姚温玉遇见的所有人都没区别,他不再是隐秘且特别的那个。姚温玉掸了掸袖,就能继续做回谪仙。
“今日雨大,你要是不急,就用了饭再出门。午后成峰和犹敬要来,锦衣骑的事情也该报备,你看着出门前要不要跟他们谈谈。”姚温玉说着看向四轮车的轱辘,再看向乔天涯,道,“卡着了。”
他笑意淡薄,像是无可奈何,又像是自嘲调侃。
“瘸子还能绕开,我做不到,别捉弄我。”
风敲着铁马,几点雨珠溅在了薄毯上,乔天涯挪开了脚。他平时那般游刃有余,却在姚温玉的注视里,有点狼狈。
姚温玉转动四轮车,进了屋,车轱辘磕在地板上,发出一串匀称的声音。手腕在推动间露了出来,还系着乔天涯的红绳,在动作间被堆起的宽袖盖住,消失在了云白里。
* * *
纪纲枕着手臂,面朝墙壁,像是睡着了。
沈泽川把折扇摆到床沿,问:“师父睡着了?”
纪纲睁着眼睛道:“知道师父睡着了,还要问。”
沈泽川就像小时候那样,把椅子拉近,说:“我离开昭罪寺以后,就没有跟师父再彻夜闲话过。”
“今夜为着个男人来,”纪纲语顿,那股怒气对着沈泽川发不出来,散在胸腔里,变作了另一种自责和难受,“他有什么好的?我跟你先生都不愿意。”
“先生夸他呢,”沈泽川轻声说,“天纵奇才不就是先生给我讲的。”
“奇才能宜家吗?”纪纲坐起来,看着沈泽川,“奇才要谋天下,你日后愿意跟他坐在一张椅子上吗?”
沈泽川神情乖巧,垂着眸说:“那不是我说得算。”
纪纲在烛光里长叹,良久后,苦涩地说:“太傅当初问你若是手握锦衣卫该如何自处,我就该想到,这不是该问学生的,天底下谁能握着锦衣卫?太傅瞒着所有人,教了你太多。你学得这般好,你不明白吗?今日的壁玉成双,就是日后的两虎相争。”
萧驰野不是不好,而是太好了,好到让纪纲放心不下。
“若我是个有用的人,”纪纲眼神复杂,望着沈泽川,“若你还有兄弟在世,跟他赌这一场也无妨,但我偏偏年迈无用。等到我百年以后,你就要孤身面对这世间的所有人,只有你,这叫我如何放心的下?”
第237章 子嗣
庭院内的雨停了, 月色迟来, 屋里暗淡。
沈泽川微垂的眼眸掩在昏黑里,像是停泊的倦旅, 渡过了漫长的夜潮。他再看向纪纲时, 用着曾经没有过的目光, 仿佛脱掉了名叫府君的皮囊,留下的是一地月光。
“倘若没有师父和策安, 我仍旧是我, 只是不再是我害怕世间所有人,而是世间所有人害怕我。我流着沈卫的血, 不需要子嗣。”
纪纲心中大痛, 险些落泪, 他道:“你是我的儿子。”
“我是师父的儿子,但我叫沈泽川。先生授我以诗书,我却不是个皇帝。”
皇帝。
这世间至高无上的俯瞰者,不是戴上冠冕就是皇帝, 皇帝不仅要会制衡权术, 还要拥有容纳苍生的胸襟, 盛世拥戴的皇帝都是无敌的仁者。沈泽川的眼睛里蓄养着风暴,他是席卷江山的骤雨,是撕烂天地的利刃,却不是开创盛世的皇帝。
“离北有铁骑十二万,马踏中博不在话下,可是策安把命脉交给了我, 我有他的马,还有他兄长的粮食。他甘愿离开离北的草野,在我的端州跑马,师父,他不害怕我的守备军,我也不害怕他的铁骑。有朝一日我会圈禁李氏丢掉的鹿,而策安则会圈禁我。日月共生于天地,数万年都没有相残,这是天下翘首以盼的安定,我们就是平衡。”
烈日和辉月!
战事停歇就是另一场仗的开始,不会有君王能容忍他们共存于东方。只有萧驰野和沈泽川在一起,离北和中博才能得到休养生息的机会。
萧既明在洛山建造马场,沈泽川默许了,这是他对离北的让步,也是他给离北的机会。中博修建的马道将打破两地的边线,它们融合起来即是盘踞东北的庞然大物。
纪纲默然盘坐,说:“他把纪家拳打得好,来去自由,怕什么。即便如此,你跟他也没有子嗣,此事悬而不决,离北和中博不能长久。”
* * *
萧驰野穿戴好铠甲,在屋里等着沈泽川回来。檐下传来车轱辘的声音,费盛替姚温玉挑起帘子,道:“府君还没有回来。”
姚温玉膝上的薄毯有些潮湿,他撑着四轮车,说:“我找二爷。”
费盛有几分为难,萧驰野在内说:“我在这。”
姚温玉婉拒了费盛,自己转着车进去了。萧驰野收起腿,在桌边坐直身,把兵书搁到手边,道:“元琢找我有什么事?”
“难得见到二爷,有些事情写信不便,只能当面详谈。”姚温玉拿出帕子,擦拭着手上的汗,“二爷得空吗?”
萧驰野靠后,说:“什么事,得绕开兰舟跟我谈?”
姚温玉把手擦干净,再把帕子叠好,妥帖地收回袖中。他不着急,在连绵不绝的雨声里说:“离北的事,自然是跟二爷谈更合适。如今太后在阒都失利,薛延清下一步就要拿掉韩丞的兵权,到时候储君登基,为了稳住大帅,必定会对启东进行封赏,二爷还要赴边郡之约吗?”
萧驰野当然要去,边郡之行决定着哈森突袭端州能否成功,况且他信戚竹音。
姚温玉从萧驰野的默认里得到了回答,他话锋一转,说:“世孙……”萧既明继承萧方旭的爵位,萧洵该叫世子了,他便改口,继续说,“世子待在大境,可有启蒙的先生?”
萧驰野食指不轻不重地叩在桌面,他道:“你想教洵儿。”
萧驰野相当敏锐,他在姚温玉转换的话题里觉出了意思。薛修卓的储君要登基了,还要封戚竹音,等到跟边沙的仗打完,他们有可能跟启东分道扬镳。沈泽川要夺取阒都,姚温玉就已经在考虑子嗣一事。
“我们离北的狼,”萧驰野微抬头,沉声说,“不做皇帝。”
萧驰野跟沈泽川没有孩子,如果萧洵到中博受姚温玉等先生的教导,那萧驰野就明白他们的意思了。萧洵做沈泽川的继承者,这事对离北太划算了,划算到萧驰野不想答应。
“二爷为府君着想,不肯让萧氏顶替府君,可即便没有世子,换作别的孩子,也不会姓沈,”姚温玉对萧驰野说,“府君不会让沈卫进入庙宇。”
沈泽川要让沈卫继续在敦州的荒郊野外做个孤魂野鬼,进入庙宇承享烟火这种事情根本不可能,他要掐断的就是沈氏血脉。
萧驰野说:“洵儿是离北世子,此事我大哥绝不会答应。”
姚温玉沉默须臾,他改变语气,换作朋友相谈,说:“你有别的法子吗?”
夜雨淅沥,屋内并不凉,姚温玉的脸色却不好。
“天下豪杰无数,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远赴中博,来投奔兰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