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进酒 下(116)
说罢官袍一振,就要跃下城墙来殉国了。
费盛一惊,暗道一声麻烦了!薛修卓迎君受降还没有交出大周玉玺,孔湫这一跳的消息传到明日,就是沈泽川强逼所至!
费盛对攻上城墙的守备军大喊:“拦住他!”
朝臣簇拥着孔湫,守备军再快也拨不开人群。只见孔湫的官袍临风鼓动,身躯已经倾过墙垛,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后方忽然扑出道人影,拽住孔湫的官袍,梁漼山失声喊道:“元辅不可!”
孔湫的身形一顿,蹭掉了墙头碎砖。他撑着手臂,在大哭中咳嗽起来。
梁漼山汗如泉涌,他拖着孔湫向后退,两只手臂都在抖。他惊魂未定,透过黑夜和火光,满面汗水。
* * *
马车在奔向正西门的途中受袭,各个街道口都挤着车马。富贵人家收拾家当,想要趁乱从正西门逃跑,因此把这条路堵了个彻底。
近卫勒着缰绳,挥动马鞭驱赶百姓,喝道:“让开,快让开!”
侧旁的车马撞过来,惊呼声顿起。人太多了,就像锅搅糊的粥,马车根本无法再近一步。
车帘晃动,李剑霆看见了高耸入云的殿宇,听见了铜钟的声音。
“城破啦,”韩靳在街头赤脚奔跑,他跳起来,捉着乱飞的檄文,疯疯癫癫地大笑,“城破啦!”
“薛修卓投降,”有人仰天痛哭,“大周亡了!”
李剑霆胸口剧痛,她颤抖的手指掀开车帘,在急促地喘息中,突然前倾,呕吐起来。疾风吹着她凌乱的发缕,细雨蒙面,她伏动的背部隐约突出骨头。
薛修卓说的最后这段路,是替她受辱。
李剑霆的身体也颤抖起来,寒意砭骨,哑声而笑。她与薛修卓相互相成,却没有半点师生情谊,薛修卓不需要,李剑霆也不需要,到此刻,薛修卓也是在贯彻“臣”这一字。
江青山没有回来,李剑霆逃往厥西也不过是在苟延残喘。大周已经亡了,沈泽川不仅坐拥强兵,还有民望。他们在八城的心血拱手让人,那些没做完的事情,都将在今夜以后,成为沈泽川的徽章。
“苟且余生东躲西藏,”李剑霆抬眸,望着雨,“……何其无趣啊。”
李剑霆半生都在“藏”,她是见不了光的那条命。但是她竭力挣扎了,输赢有数,她败了,她认。
“皇——”近卫抓不稳缰绳,看李剑霆跳下来。
李剑霆淋着雨,抬臂扎起散开的发。数万人向西奔逃,唯独她孤身向东,成为人潮里逆流的独影。
韩靳攥着檄文,手舞足蹈地在潮浪里欢歌。他快乐地蹦跳,追上李剑霆,咧着嘴笑:“我找我大哥!”
明理堂燃起火光。
李剑霆俯身,捡起掉落在路上的破鼓。她拍了拍,那鼓闷闷地响起来。
“去宫里吗?”
韩靳拍手,说:“去去去!”
乱军拼杀,李剑霆不再看任何人,她击着那破鼓,跟疯子一起肆意大笑,朝着王宫的方向迈步放声。
“我本放逐臣,又为乱世雄。圣贤招文席,英豪进吾觳。”
天苍苍无明光,孔湫与朝臣们泪尽城墙。
“萧关闻边笳,铁蹄逐寒水。老将秣马行,瀌雪征衣重。”
离北的石碑屹立春秋,萧方旭的战刀覆上薄雪。枯草间铁骑驰骋,萧既明下马,垂手替刀抹去了残雪。
“山雪明霜星,狼戾杀豺鹰。”
茶石河浪涛滚滚,消损的赤缇花隐没于长流。
“归鞘掸袖尘,闲云濯红缨。病仙携酒游,松月空弦音。”
姚温玉俯身咳嗽,帕子再度被血染红。他望出帐篷,视线被重雾阻挡。乔天涯剑已归鞘,在火与雨的扑打中,看向风泉。
“明堂欢宴起,破盏击筷饮。”
李剑霆拍着破鼓,穿梭在朱红的城墙内。
“且尽杯中酒,纵欢高殿里。”
明理堂的火势冲天,把周围照得通亮,往前就是熊熊火海。韩靳奋臂奔跑,李剑霆回过头,再望一望阒都。她的手指轻敲着鼓面,鼓却不再发出声响。她在烈火里神情恍惚,哑声清唱着:“……醉倒狂歌中……无须问功名……”
明理堂的漆柱轰然坍塌,溅起火浪。火星迸到李剑霆的裙摆上,沿着花纹燃烧。她转过身,被大火吞没了。
第281章 狼鹰
天亮时, 城内的厮杀已停息。因为才下过雨, 空中没有浮尘。王宫烧了大半,沈泽川踩过废墟, 只能看见断壁残垣。
“是宫内纵火, ”费盛跟在沈泽川身侧, 感慨道,“……明理堂被烧成了灰烬。”
“女帝不受降, 以身殉国, ”沈泽川说,“大周名帖上, 合该有盛胤帝一笔。”
费盛心心念念地想要回阒都, 如今真的回来了, 眼见之景处处陌生,倒不如在中博痛快。他扶刀,为沈泽川拨开前方的碎石块,道:“她是个烈女子。”
“叫犹敬、敏慎、成峰三人听候传令。”沈泽川驻步, “松月没有回来吗?”
费盛看向明理堂的方向, 犹豫片刻, 说:“……回来了。”
* * *
乔天涯在洗手,他的十指浸在铜盆里,散开丝缕红色。剑还在腰侧,剑柄却赤红一片,已经看不出原色。
“各处蝎子皆已伏诛,一共一百四十七人, 其中以宦官为主,”葛青青翻看着内宦腰牌,“头目叫风泉,是咸德八年以后来顶替潘如贵空缺的。”
周桂惊悚道:“这么多。”
葛青青看周桂变色,不禁安慰道:“如今阒都已经被我们包围,大人不必担心。”
他们言语间,乔天涯已经洗净了双手。他掀起门帘,趁着天还没有亮透,下阶去了。
“风泉若是能活捉……”
孔岭无声地摆着手,余小再便没有继续说。孔岭看着还在摇动的门帘,低声道:“如实禀报府君吧。”
乔天涯还没有走到帐篷前,就听见姚温玉的咳嗽声。他立在门口,抬起手,却没有掀开门帘。
姚温玉把帕子叠起来,放回袖中,缓声说:“府君还没有回来,进来吧。”
乔天涯弯腰进去。
火盆熄灭了,帐子里有些冷。姚温玉罩着氅衣,坐在床榻上,手中还攥着笔,在乔天涯进来后推开了小几。
乔天涯逆着那点晨光,在榻边脱掉了靴子。他沉默地倒下来,困在床榻与小几逼仄的空隙里,枕着姚温玉的膝。姚温玉身上的药味笼罩了乔天涯,他合眼,像是睡在许多年前。
姚温玉一手盖住了剑柄,一手盖住了乔天涯。他宽大的衣袖铺满床铺,在细微的晨光里,垂头看着乔天涯。
桌上的香掩盖了血腥味,有姚温玉的,还有乔天涯的。
“我在菩提山上,”姚温玉轻抚着乔天涯的发,“有一处院子,早上可以看晨辉,日暮后,能看到阒都万家灯火成星河。”
乔天涯仿佛看到了。
姚温玉微微转过头,看着那薄薄的窗纸,说:“雪来了。”
窗外的琼花轻盈飞舞。
* * *
阿木尔的额前系着石珠,腰间佩戴着古朴的弯刀。他魁梧的身躯俯下来,替朵儿兰捡起地上的赤缇绢花。他摊开手掌,绢花像极了真花,这是哈森曾经从启东边境带回来的。
阿木尔说:“好姑娘,跟着你父亲,回绿洲吧。”
朵儿兰双手接过绢花,摇摇头,道:“我是哈森的妻子,要为雄鹰守卫他的父亲。”
“他的父亲还没有老,”阿木尔直起身,在斜阳的余晖里豪迈地笑起来,“打仗是男人的事,你让我拥有了苏赫巴兽的熊战士,你已经为悍蛇部做了很多。好姑娘,傻女孩,你不仅是哈森的妻子,还是他孩子的母亲。草原的明珠应该在赤缇湖畔策马,这里的黄沙不适合你,回去吧。”
朵儿兰肩头颤抖,她强忍着眼泪,却还是湿了脸庞。她握住绢花,啜泣着问:“我听到了狼王的号角,我嗅见了他的屠刀……”
阿木尔垂下大掌,盖住了朵儿兰的发心,说:“当我与萧方旭一起诞生在鸿雁山的怀抱,就注定悍蛇和离北终究要分出一个胜负。我们在几十年的战争里,失去了各自的兄弟,送出了各自的儿子。”
他沧桑的面容镀上金光,余晖太耀眼,仿佛可以与朝阳一决高下。
阒都的消息没有回来,这意味着阿木尔不再拥有大周内部的优势。他错过了太多机会,没有哈森,没有中博补给线,悍蛇部的前途一眼可见。
“我的雄鹰飞过离北的雪峰,他的父亲在新狼王的刀前也不会退让。我们是十二部中的强部,强部,拥有俄苏和日,只有战死的英雄,没有避退的孬种。”
金帐外站着巴音和老智者,老智者的双掌满是褶皱,他搓开枯黄的草叶,望着远处的落日。
巴音夹着他珍贵的书,问:“老师,我们会赢吗?”
老智者没有作答。哈森离开时,也曾跪在茶石河水中,问他“我会赢吗”。他掌心里的草叶被风吹走,飘向远方。老智者雪白的须发随风微动,他沉默地望着那轮落日,直至天穹变暗。
“狼来了。”
老智者如此说道。
劲风横扫连绵的丘,黄沙拂在铁甲上。年轻的狼王一手扶刀,缓缓站起身,牢牢占据着所有人的视线。落日从他背后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无数铁骑。猛站在萧驰野的肩头,锐利的目光穿透烈风,跟着主人一起钉在前方。
浪淘雪襟从后奔来,没有停下。萧驰野翻身上马,猛振翅,跟随在萧驰野左右。萧驰野带起万军铁蹄,踏着黄沙,犹如无边无际的阴云,兜着黑夜,冲袭向下。
* * *
巴音为朵儿兰送行,他站在马车边,把自己珍藏的书送给了朵儿兰。
朵儿兰说:“我不认得大周字,你留着吧。”
巴音执意把书放在朵儿兰膝边,道:“送给小鹰。”
朵儿兰盖住肚子,马车后的羊群叫个不停。她扶着马车,看向成群的帐篷,说:“……今夜的月亮太亮了。”
巴音以为朵儿兰在担心回程的路不好走,便露出笑容,宽慰道:“俄苏和日跟沿途的部族都打过招呼,你带着有熊部的战士,没有人敢伤害你。”
朵儿兰面容上没有笑意,她像是正在枯萎的花。巴音猜不透她的心思,即便他成为了智者,也还是个傻小子。
巴音摸了摸自己干瘪的兜袋,找出一只陈旧的毛笔。他把这支笔也放在了朵儿兰的膝边,黝黑的脸上维持着笑容,说:“等到明年,你平安诞下小鹰,俄苏和日就会接你回来,到时候你就是大漠里最尊贵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