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月冷千山(87)
作者:林子律
时间:2019-03-05 18:51:20
标签:江湖恩怨
从初见到最后一刻,曾也朝夕相处过的女子。他见过伊春秋使诈戏弄自己得逞后骄傲的笑容,也见过她追出密室,见他打伤王乾安后逃走的震惊,以至于后来远远看她弹琴绣花,烹茶焚香,惟独不怎么笑了。
但盛天涯从不曾见伊春秋方才那么激烈的表达,他脑中“嗡”地一声,却猛然明白过来她那几句没头没尾的话在说什么。
为什么选晓妹,我恨你,去死,去死。
耳畔忽然起了风,盛天涯抬手徒劳地抓了抓,什么也没摸到。他怀里那本书掉出来,跌进尘土,轻得像一片叶子。
但入夏了,本不该有落叶。
当年王乾安还没有一门心思扑在《碧落天书》上,虞岚没离开,伊春秋也尚且是个妙龄少女。望月岛谈不上人丁兴旺,但每天热热闹闹,能从早课吵到入夜。
盛天涯对武学生出痴念时,他尚不知贪婪怎么写,只想跟在师父身边久一点,看完了王乾安破招、写册子,就去找虞岚和伊春秋。两个师妹自小感情便好,手挽手在花树下聊天时,他从来插不进嘴,只好远远地看。
那时伊春秋不过十七八岁,虞岚更年少些,妙龄少女凑在一起的画面总叫人赏心悦目。盛天涯坐在山坡上,叼了根草,映入眼帘是她俩提着木剑比划,脑子里却是王乾安演示过的剑招——还没有北冥剑,而六阳掌也像一个被封存的秘密。
叶棠当真是师父的师父吗?
可他那么厉害,怎么能封闭自己在一个小岛上?
盛天涯想得有些出神了,忽然被一声清脆叫喊拉回现实:“天涯师哥!”
他抬起头,见伊春秋和虞岚并排在自己面前,绯红的两张桃花面,似乎藏了千言万语。他没来由地耳朵一热,伸手揉着,满无所谓道:“做……做什么?”
“你说呀!”虞岚一拍伊春秋。
另一个却咬着下唇不肯开口,扭捏着往后退。向来虞岚喜静,伊春秋活泼些,她露出这般情态,让盛天涯有些好奇了。
他已经及冠,站起身时个子比伊春秋和虞岚要高出一个头,打趣般去弹伊春秋刚梳好的发髻:“什么事儿,你俩又打赌?”
“没有……”伊春秋捂着脸道,又忽地挺直了脊背,“若说打赌,也算作是吧!天涯师哥,我和晓妹问你一件事,你可要想好了再回答!”
虞岚一愣:“哎,这怎么……这里头还有我的事呐?”
伊春秋拉着她的手晃:“好晓妹,你就当帮我一次,好不好?”
虞岚被她一通撒娇,只得无可奈何地撅嘴道:“得了得了,左右到最后都没我的事儿,你且说吧——师哥,不许顾左右而言他!”
盛天涯心口用力一跳,目光落在虞岚花一般的唇瓣上,还未想透彻,直愣愣地应下。他有一种预感,她们二人的悄悄话定是与自己有关,情窦初开的年纪,望月岛又没有其他人,但盛天涯没想过那么多。
“师哥,你听好啦!”伊春秋羞红了一张脸,平素清清淡淡的轮廓都变得生动起来,“我和晓妹,你选一人跟你学落无痕罢?”
落无痕轻功,刚开始时需有人指引。不同于其他轻功只用练气,或者跳梅花桩,落无痕要在潮落后的浅滩上练习,方能达到“踏浪无痕”的境界。一般初学者大都由轻功已成的前辈手把手带着,美其名曰“感知日月潮汐之变化,方可融会贯通”,是王乾安独创法门。
盛天涯是王乾安教的,他身为大师兄,本负有教导师弟妹的责任。虞岚身体孱弱,饱读诗书,平日极少参与他们练功。
这个问题的答案几乎不言而喻,但盛天涯却犹豫了。
他的目光在两个师妹之间转了一圈,有些口干舌燥,吞吞吐吐:“这……你们二人要学,都是一样的,师父也能教……”
伊春秋不依不饶道:“就你教,你要教哪个?”
盛天涯眼神飘忽不定,有些不敢直视她过分热烈的双眸:“我……我选晓妹。春秋你武学底子好,师父指导的话,定然一日千里。但晓妹本不善武艺,学些粗浅功夫便可以了,我本也学得马虎,从旁指导才好——”
他愈是解释,伊春秋眼中的那点光仿佛一瞬一瞬地黯淡。待到盛天涯说不下去,自行尴尬地中断了话题,她一抿嘴,重又挂上了一个笑容。
“我便知道你向来心疼晓妹,不要紧的,我去找师父学。”伊春秋捋过耳畔碎发,脸颊一路红到耳根,站姿都不自在了,“师哥最近跟随师父学的时候太多,以后便分些时候给我吧,否则我如何能进步呢?”
“那、那是自然。”盛天涯道,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这天的事便结束在虞岚两边的调侃中,她说着玩笑话,把伊春秋牵走了。盛天涯注视了一会儿她们的背影,又坐下来。
师父所写书卷叫做《碧落天书》,他默念,指尖深入泥土。
小插曲仿佛说过便被遗忘了,盛天涯后来想,他其实不太把这些事都记在心里。
此后所有的一切发展逐渐不受控制了。
王乾安突然宣布闭关撰书,期间数次叫盛天涯前往密室,给他讲述了当年拜月教的陨落与自己的身世——他是华霓的儿子,也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回到中原。有一颗种子在盛天涯心底生根发芽,其余的儿女情长也随之被抛到九霄云外。
他知道得越多,便越有了自己的盘算,可他一次次暗示王乾安时机成熟,对方却不为所动,只道时机不成熟,当年华霓也没有这个意思。
无奈盛天涯已经不相信他的话了。
直到虞岚在一次与王乾安的长谈后选择离开望月岛,盛天涯去往中原,多方探查,暗中寻找当年拜月教的下落。偶尔一次他见虞岚成亲生子,终于按捺不住。
他打伤王乾安,失心疯一样也远走,揣着半本《碧落天书》如饥似渴地读。而后盛天涯更笃定余下半册《碧落天书》由虞岚保管,索要无果,起了杀心。
但他不能亲自动手,正逢此时有人号称受席蓝玉嘱托找上门来。盛天涯在中原已有了自己的浅薄根基,夺书却不可能,于人脉更是一塌糊涂。既然有人寻求合作,他便答应,照着那人所言想法逼疯了左念。
多简单啊,天下绝世的高手,在他轻描淡写的几句蛊惑之言里被困囹圄,甚至不必他亲自与之会面,左念竟还能信!
但盛天涯仍然没有得到《碧落天书》,他追查段无痴,也跟踪慕南风,打伤他之后取得半卷残谱。然后耗费数年,盛天涯练至最后,才发现经脉已经逆行,纵使他六阳掌大成,但《碧落天书》却是假!
王乾安和虞岚已死,伊春秋同他划清界限,他发疯了一样要报复。
他如今终于成功,几番设计,中原群雄的领导者被揭穿伪善面具,席蓝玉身死,其余各派散的散乱的乱,还被他一通□□大伤元气!
但盛天涯此刻胡乱坐在水月宫遗迹前,感到一阵悲哀。
他突然明白,当日伊春秋红着脸问他的话,是一段藏在字句之后的剖怀表白——他是不懂装懂,不肯承认。
不肯承认自己毫无长进,而王乾安才是对的。
年少时他以为自己只要远离恩怨,便能不理会八苦六味,不被俗世困扰。而王乾安听了他这番振振有词的言论,一弹他脑门儿,语重心长道:“天涯,你须得记住,没人逃得开情仇。此二者最为伤人。”
盛天涯凄然大笑。
脚步声响动,伴随着入夜后的露水,仿佛带来海一般的润泽。
盛天涯抬起头,见损毁的台阶下缓缓走上一个少年。二十左右的年纪,身形自是挺拔,但他眯了眯眼,只觉那少年眉眼间有什么熟悉的轮廓。
“咳咳……”盛天涯一阵咳嗽,只觉心肺间都仿佛漏了风,“我记得你,你是晓妹的儿子。”
柳十七在他身前站定,他眼底有泪,强行被自己忍了回去,憋得眼圈通红,紧紧地咬着牙,手间伤口裂开,血滴在地面与灰尘一道陷入泥土。
他开口时声音都嘶哑:“你害我父母,杀我师父……”
盛天涯把伊春秋放在地上,自己则想要站起。他刚直起膝盖,却没来由地双腿一软重又跌坐在地。竟是徒劳无功,盛天涯握了握手,连经脉之间都内息四散,他愕然之余,突然明白了前因后果。
伊春秋那一剑虽不深,当中所蕴含的至阴真气与本身极寒的剑刃相辅相成,早在刺入他血脉时便引起了体内六阳真气紊乱。
盛天涯手指还落在伊春秋肩上,攥紧了她的衣裳:“好师妹……你当真恨我入骨!”
宁可自己不要命了,也定会折磨盛天涯一辈子——这股真气将会在他经脉间流转,但凡他想不出法子自行引导,终会让他失去所有功力,届时便只能等死。
他以为伊春秋不过想清理门户,支开弟子也是为了保全望月一脉。但他大错特错,伊春秋隐忍多年,从《碧落天书》到《斗转星移》,她不甚在意,取得回来最好,取不回来也有徒弟替她操心,她走一趟,本为了雪恨。
没有什么报仇,恨是她自己的恨,所以她不要旁人插手。
说到底……只她意难平。
思及此,盛天涯竟有了一丝快慰:“师侄,你想杀我,现在可是一个好时候。”
柳十七听了他的话,紧抿双唇不语。
盛天涯也不慌,他好似有了前所未有的耐心,仔仔细细地看柳十七眉眼,兀自喟叹道:“你与晓妹长得真像,眼睛鼻子,好似一个模子里刻出来……可轮廓却差些,想必是随了你的父亲。我曾看过一眼,晓妹与他是一对璧人。”
柳十七:“……”
“我本无意破坏晓妹一家幸福,但她却不肯把《碧落天书》给我,还得我去慕南风手上抢来。”盛天涯言语间气力不济,“你若因此杀我,自是天经地义——”
“闭嘴!”柳十七低吼,手间松开又握紧,十指开合间脚边尘埃都随之翻涌。
盛天涯一笑:“师妹至死都不愿告诉我,但我知道《碧落天书》那后半本真迹在你身上,对吗?”柳十七不答,他又自说自话:“我如今身受重伤,手足经脉濒临崩溃,是个离死不远的人了,你要取我的命,随时都可以。等我死了,你师父死了,你大师兄也活不长,望月一脉只剩你在中原,受尽唾骂,哈哈……我可不就达成所愿了?”
“不许你再提她!”柳十七尚在情绪激动边缘,盛天涯一激,他即刻有些慌乱,正欲一掌打去,身后却突然有人抓住了他的手腕。
柳十七回头,闻笛冲他极小幅度地摇了摇头。
他心知盛天涯是故意激怒自己,好求一个痛快,而他方才也有一瞬间差点这么做了。但见闻笛这模样,柳十七不解道:“为何拦我?”
“你若想日后望月一脉还能行走中原,便不能杀他。”闻笛道,“此人今次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你师父最后又与他站在一边,若他死无对证,你与封听云就算活下来,在武林中也会人人喊打——他巴不得你一掌打死了他,中原那堆人什么性子,你全看在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