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要向李镜提醒这事,却见王寂哀叹一声,继而哑声道:“罢了,罢了……作戏诓骗你不假,然天地可鉴,我绝无一丝利己之心!”
于哨儿听他承认“作戏诓骗”,禁不住讶异出声:“王少府?”王寂摇手叹道:“事已至此,再瞒无益。一切都是我一人主使,他们皆受我要挟强迫,请明府明辨罪责,切莫牵连他人。”
于是乎,王寂便跪在许昌坟前,将这二十年的前因后果原原本本和盘托出。
与许昌相识之时,王寂才过垂髫之年。一日他与父亲往城北山中采药,因贪玩迷了路,天渐渐黑沉,他被困密林之中害怕得大哭,幸而遇到路过的许昌。许昌将他带回许家竹屋悉心安抚,第二天一早又将他送回城中王家医馆。许昌比王寂长两岁,此后两人便时常相约一起进山采药游玩,成为知己好友,一晃过了好几年。
二人渐渐长大,却各有各的志向。王寂一心读圣贤书,不愿继承家业,许昌却对行医治病十分向往。许昌的父亲得知此事后便动了心思,想求王郎中收许昌为徒。王郎中自然也心中有数,只等一个把话说开的时机。许昌十六岁生辰,便是这个契机,界时许家请客拜师,王家做客收徒,双方已有默契。拜师后许昌便要来医馆常住,能与伙伴朝夕相处,两人都欢欣雀跃,无比期待。
意外来得那样突然,许焕坠楼前暴雨来袭,许昌撑伞赶来接他,见到的却是爹爹仰面躺在街上的惨状。许昌自来聪明好学,从小耳濡目染,勘验尸身的技法与经验不亚于一般的仵作学徒。他一眼便看出爹爹并非自己跳楼或失足坠落,这种姿势必然是被人抛下来的。他拼死护住爹爹尸身,坚持要按命案勘验收敛,从午后一直守到天黑,终于打动了当时的捕头刘玉全。
当晚,义县仵作于师傅赶到,他检验尸身后,得出的结论与许昌的判断一致:许焕是被人捂住口鼻窒息而亡,之后才被从高处抛下,身上多处骨折挫伤,都是死后坠落造成的。于师傅出具勘验文书时,许昌就在旁边,他曾亲眼见过这份重要的证物。可这张单子递交给时任县令左峻后,就再也没人见过了。
最初左峻声称必定彻查此案、给许昌一个说法,许昌资龄尚浅,全不知人心险恶,加之天气潮湿闷热,不便停尸,他便将父亲葬在山后祖坟里,回家等待消息。那几日许昌茶饭不思,彻夜悲戚难眠,王寂一直陪在他身边。夜里许昌暗自垂泪,王寂发现后,便像小时候许昌安慰他那样,与他相拥搂抱在一起。
其实这几年两人相处下来,感情不经意间已起了变化,只是双方都单纯懵懂,不明白彼此的心意。那个雷雨交加的夜里,王寂不知搭错了哪根筋,稀里糊涂亲了许昌。
窗外轰隆隆电闪雷鸣,狂风暴雨发出山崩地裂般的动静,两人在黑暗中四目相对呆望了片刻,彼此试探着拙劣地亲吻,四肢纠缠在一起搓弄地情火焚身,却不知接下来该做什么。
就在此时,外边突然响起哭号砸门的动静。两人慌忙起身开门,来人竟是住在山脚下的猎户。猎户大哥姓常,身旁跟着怀抱幼童的妻子。他们浑身湿透,神色惊恐,大叫着“水来了,水来了,救人呐!”许昌与王寂往山下看去,山坳里江都县城已成一片泽国。
王寂想起爹爹不知吉凶,急得慌了神,拔腿便要往山下跑。许昌奋力将他拉住,拍着他脸颊叫他冷静。接着许昌将妇人与小孩儿迎进屋去,他二人与常大哥一起,冒着倾盆大雨砍伐屋后翠竹,用麻绳、布条扎成竹筏竹桨,快天亮时才赶到山下,营救被困于屋顶、树梢上的乡民。
两天之后,他们才在一棵没到顶的树旁找到已成肿胀浮尸的王郎中。王寂强忍悲痛,继续与许昌一道救助乡民。又过了三日,洪水退去之后,左县令才带着救灾队到来。
许昌听父亲说过,大灾之后必有大疫,时值盛夏,暑气蒸腾,人畜腐尸遍地,若不尽早处理,后果不堪设想,他便与救灾队一起,挨家挨户收集、焚化尸身。许多乡民喝了脏水、吃了腐物,上吐下泻奄奄一息,甚至有人染上蛊虫,神智昏乱痛苦万分。救灾队的医者怕染疫病,没几日便走了,县中只剩王寂一个半吊子郎中,看病、采药、送药都是他一人。他刚在这家站稳,那家又来叫,忙得甚至无瑕解手,因此再未能与许昌说上话。偶尔在街上迎面遇见,两人只能相互看一眼、点点头,便又分头往下一户奔去。
就这样忙了半月,灾情终于尘埃落定,县中人口减去大半,县令左峻却不知所踪。许昌这时才意识到,于师傅已在洪水中丧生,左峻又带走了唯一的证据,他爹的案子已成死结。
许昌因此性情大变,一日王寂终于得闲去他家找他,他竟闭门不见。王寂在门外哭了半宿,等到天都亮了,许昌也没出来看他一眼。王寂实在想不通,不知他为何翻脸绝情,便一连三日守在他家门口,非要见到他不可。可即便这样,许昌也毫不心软,到最后只隔着门冷冷对他说:“你我已无再见的必要,你非要堵我家门,我饿死在家里便是。”
王寂伤心离去,回家苦苦思索几日,最终想到,只有一个办法令许昌不得不见他。
第15章 别进来别碰我
王寂思忖,许昌不顾自身安危救助乡民,多少人因着他才得以绝境逢生,可他自己的事却无人能助;爹爹死得不明不白,唾手可得的大好前途转眼化作泡影,换作是谁,谁能甘心认命?他认为许昌不愿见他,是因心怀怨怼的缘故。若能查出他爹爹横死的真相、为他沉冤昭雪,许昌一定能回心转意,与他重修旧好。
许家是做仵作这行,自然认定勘验文书才是铁证,可王寂觉得,没有这张纸也无妨,只要能查出许焕坠楼那时究竟发生了什么,有了人证物证,便可追缉真凶,一样能为许昌父亲申冤。他在县里多番走访,结识了同样在默默关注此案的捕头刘玉全,也查到周水兴一夜暴富的秘密。可他一介布衣,即便掌握这些疑点、旁证,也无法进一步推进下去。
转眼过去了半年,许昌拿到仵作执照,子承父业成为江都县新任仵作。王寂得知后大受启发,他想,若自己能有官职在身,便可名正言顺查问旧案。
他便报名参加解试,当年县中只他一位考生。曾受他救治的乡亲们一文一角、一块铜板一块铜板地为他凑齐盘缠,送他去州府应试。所幸他不负众望,顺利通过乡试,次年秋闱考中明经科上上第。
王寂无意仕途上进,参加吏部选试时便直言“志愿回原籍报效乡里”。彼时江都县满目疮痍、百废待兴,吏部正愁无人愿去拾掇这烂摊子,王寂便如愿领了江都县丞一职,在全县百姓的殷殷期盼下,担负起重建江都县的重任。
左峻离去后第三年,终于来了位继任的县令。那人名叫崔护,出身博陵崔氏,是个自幼习武的英武汉子。王寂见新任长官为人刚正,便满怀希望地将许焕一案个中内情与相关人员一并上报给他。崔护嫉恶如仇、性子暴躁,得知前任左峻渎职枉法,他拍案而起,当即表示要带许昌上京告御状。
王寂大喜,一路狂奔至许昌家,可许昌仍死活不肯开门,上京告状也不愿去,还叫王寂“不要多管闲事”。王寂扒门又哭又叫,苦口劝了几日,依旧连他的面都没见到。
崔护借重阳回乡探亲之际,绕道长安欲为许昌上诉。临行前他将家中带来的师爷徐巍留在县中代行政务。可这一去,就再没回来。
两月后徐师爷收到崔护来信,说朝廷派他急往安西都护府任参军;左峻现已升任御史台执笔,提告许焕一案不可能不经过左峻之手,请诸公再行斟酌。
又过了半年,崔家发来噩耗,崔护在边疆巡防时不慎坠马身亡,终年不满三十。徐师爷至今仍耿耿于怀,认为他家公子的死,与左峻不无干系。
之后的每一任江都县令都曾在王寂的请求下审理过许焕一案,可要么一听说事关左峻,就不敢问了,要么与崔护一样,上京告状便一去不复返。李镜的上一任张本誉是个出身寒门的古板读书人,王寂与他深谈几次后,发觉他的态度不甚明朗,不久之后张本誉去了趟州府衙门秘密上表,随后便接到吏部调令去做京官了,想来是与那左阁老做了笔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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