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就是这么多年。
当年桑氏病重,兰玉将桑氏这些年攒得家底当了个一干二净,险些把琵琶也当了,后来还是抱着琵琶和老鸨签了卖身契,才又得了一笔钱。
可惜桑氏没熬住,不过三十余岁的女人骨瘦如柴,死后不过那么轻轻一捧。
兰玉花光那笔钱为桑氏买了一副棺椁,葬在了山腰处,清明时,漫山遍野都是红艳艳的花,姑且算个归宿。
旧事如潮,兰玉抱着琵琶的手隐隐发抖,这是他母亲留给他的唯一的东西了。
兰玉到底舍不得那把旧琵琶,他将琵琶放入木匣内,抱着就带上银环一起出了门。
张氏琴行曾替他换过琵琶弦,调过音,兰玉将旧琵琶抱过去时,掌柜的看着破损严重的琵琶皱了皱眉,犹豫道:“客人这把琵琶年头太久了,不但背板,里头也损坏了……”
兰玉心头一沉,道:“掌柜的,就是花再多钱也不要紧的。”
掌柜的看着兰玉,说:“钱倒不是最要紧的,只不过我需得请大师傅瞧过才能下定论,便是修好了,说不得音色也会受损。”
兰玉说:“不要紧,这把琵琶是家母留下的唯一遗物,我想留个念想。”
掌柜的叹了口气,道:“那您先将琵琶留在店里,等好了,我就给您送府上去。”
兰玉抬手行了一礼,说:“多谢。”
“哎——使不得,使不得,”掌柜的忙偏身避开,笑道,“您是客人,我如何能受您的礼。”
“琵琶短时间内可能修不好,您还需得耐心等些日子。”
兰玉说:“好。”
兰玉收下掌柜写给他的单据,出了琴行,心依旧沉沉的的。今日是个好天气,天高云淡,街边的树叶依旧泛黄,将谢不谢的,秋意更浓了。
银环轻声说:“主子,您也不用太担心,琵琶一定能修好的。”
兰玉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说:“你许久没出府了吧,”他摘下自己腰间的荷包递给银环,说,“去随意逛逛吧。”
银环摇头摇得拨浪鼓似的,“我陪着主子。”
兰玉笑了,道:“我自己一个人待会儿。你去玩玩,逛一逛,买些喜欢的胭脂水粉,头花。”
银环发髻上的粉色头花已经旧了,兰玉说:“去吧。”
小姑娘摸了摸自己头上的头花,脸皮薄,有点儿不好意思,咕哝道:“那您可千万当心。”
说罢,没有接兰玉给她的荷包,一步三回头地看着兰玉,人流如潮,周遭不住地响起吆喝声,兰玉静静地看着她,目光沉静,竟像是就要这么消散了一般。银环脚步顿住,刚想往回走,兰玉已经转身走入了另一条街道。
北平城大,和扬州是截然不同的风景,北地入秋也入得早,除了路边的黄包车夫和苦力,穿着短褂的渐渐少了。
兰玉来北平这么久,还是第一次好好地看看北平城。
街上热闹,来往者众多,有穿着长袍马褂的,亦不乏西装革履,摩登潮流,一张张中国人的面孔还混杂着金发碧眼的洋人,洋人多打扮精致,言行举止里都透着股子高高在上的意味。兰玉看了几眼就转开了目光,街角躺着几个衣衫褴褛的乞丐,年迈麻木的老妪抱着面黄肌瘦的孩子跪在街边乞讨。这样的乞丐兰玉在扬州见过很多,从扬州北上时也见过,这北平城里也有数不清的人一日又一日地熬着,说不上谁比谁更痛苦。
炼狱一般,好像活着就是一件痛苦的事情。
只是为了活着而已。
兰玉想起桑氏临终前的叮嘱,她让兰玉好好活下去,就是离开扬州时,他去拜别昔日教他弹琵琶的师傅。
二人是在后门见的,一个年已花甲的男人买了她做妾。
她脸上敷了厚厚的粉,却掩盖不住疲惫,担忧地看着兰玉,叹了口气,也说,兰玉啊,这世上谁不遭罪呢,得活着才有以后,你还年轻着呢。
兰玉想着,突然觉得不可名状的孤独奔涌而来,浸透了四肢百骸,连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他竟如此寂寞。
突然,有人叫他,“九姨娘。”
兰玉没什么表情地看了过去,就看见童平手握着缰绳,驾着马车停在了他身边。
童平跳下马车,打开了车门,道:“请。”
兰玉抬起眼睛,和李鸣争的目光对了个正着。李鸣争坐在马车上,神情平静地看着他。
四目相对。
兰玉踏上脚凳,俯身钻进了车厢内,童平关上了门,马车又慢慢走了起来。
兰玉和李鸣争同处一室,李鸣争似乎也没什么说话的意思,靠着车厢,闭目养神。兰玉看了片刻,也转开了脸。
马车内沉默着,车马声粼粼,衬得街道外的叫卖声越发喧闹了。
“脚镯呢?”李鸣争骤然开口问道。
兰玉眼皮都没抬,说:“被弄坏了。”
李鸣争没有在问,兰玉说:“你不问是谁弄坏的吗?”
兰玉自说自话,“李聿青,他捏坏了,我就丢了。”
李鸣争说:“丢了就丢了。”
他这话说得兰玉只觉一拳打在棉花上,他睁开眼,直勾勾地看着李鸣争,说:“你再给我打一个。”
李鸣争看了兰玉一眼。
兰玉说:“要比这个好看,嵌宝石的。”
李鸣争道:“好。”
兰玉突然骂他:“孬种,李二弄坏了你的东西,你什么都不敢做。”
“废物。”
第49章
兰玉骂得突然,马车都似顿了顿,童平在车门外叫了声:“爷?”
李鸣争没有开口,门外没了声音,车又走了起来。车厢内陈列简单,门窗皆闭,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酒气和冷冽熏香的味道,气压低得让人心头发沉。
李鸣争平淡地看着兰玉,说:“你想我怎么做?”
他语气很微妙,仿佛只是一句再简单不过的问话,不疾不徐,却透着股子高高在上的淡漠傲慢,兰玉看着李鸣争,突然觉得自己像戏台上供人娱乐的丑角儿。
他妄图将李鸣争拉入乱伦背德的泥潭,婊子一样勾引他,李鸣争看似入了戏,却始终游离在外。他是一个彻底的旁观者,看着兰玉丑态百出的挣扎,讨好。
自作聪明。
兰玉心直直坠入了深渊,刺骨的寒意刀子一般刮着每一寸筋骨,他打了个寒颤,攥紧的手指神经质地摩擦着自己的膝盖。不知过了多久,一只手掰开了他紧紧攥在一起的手指,揉开了,又探向他脸颊,兰玉迟缓地眨了眨眼睛,方才发觉自己竟不知何时淌了满脸的泪。
李鸣争说:“哭什么?”
他伸手揩着兰玉脸上的眼泪,兰玉哭得无声无息,泪珠子一颗一颗滚落下来,委屈极了,伤心极了似的。兰玉没有说话,李鸣争也不急,慢慢擦着他脸上的眼泪,如同在细致地擦拭一件精致的雕像,口中说出的话却平静而冷漠,“兰玉,你是在求我吗?”
“求我为你出头,收拾李二,求我庇护你?”
兰玉眼睫毛颤了颤,彻彻底底地清醒过来,李鸣争和李聿青同姓李,即便兄弟不和,却也不会因着一个外人,一个微不足道的妾室而生嫌隙,何况冷静如李鸣争。
是他失了分寸,忘乎所以,他原本打的就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主意。
兰玉想退开,却被李鸣争捏住了下巴,李鸣争看着他湿漉漉的眼睛,一双狐狸眼,本该是妩媚多情的,如今泛着红,有几分被抓住了尾巴的无措可怜。
“兰玉,难道没人教过你,戏做了就做全套。”
李鸣争并未明说,可兰玉却在瞬间明白了,李鸣争是在说他卖弄风骚,对着李鸣争一口一个喜欢。
不啻于火辣辣的嘲讽。
兰玉慢慢垂下眼睛,突然用力拍开他的手,转身就要往车门边跑,却被李鸣争抓住了手臂直接扯了回来。兰玉不配合,手脚并用,挣扎得厉害,李鸣争将他压在马车上,俯身咬住他的耳垂,兰玉疼得低哼了一声,哽咽道:“李鸣争,你就是拿我当个笑话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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