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团儿细声细气地叫了声,兰玉说:“你怎么还不睡?”
玉团儿乖巧,夜里即便是睡不着,也都是安安静静的,从来不闹腾。
兰玉自言自语道:“你也睡不着吗?”
玉团儿又喵了声,挨过来蹭兰玉,兰玉忍不住笑了,亲了亲玉团儿的脑袋。
他忍了片刻,那种钻心蚀骨的痒意方如潮水般退了开去,兰玉后背已经出了一身冷汗,他闭上眼睛,有些昏昏欲睡。
李聿青就是这时来的,他推门轻,脚步也悄无声息,走近了,安静地看着兰玉。
玉团儿敏锐地支起身,睁着鸳鸯眼看着李聿青,李聿青不看它,也不上前,只出神地盯着兰玉,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微微抿紧的嘴唇。李聿青知道这些日子,李明安和李鸣争都守着兰玉,照顾他,李聿青心中嫉妒得不行,可他只能强忍着。
兰玉恨他。
那一日,他还险些又害了兰玉。
李聿青想,他和兰玉之间,一步错,步步错,他好像越是想对这个人好,却越是做错事。
他们之间似乎横亘了一条无法跨越的天堑,李聿青站在一端,想竭力抓住兰玉,却怎么都抓不住。偏偏还有李鸣争和李明安,他怕兰玉心中有他们,却对他连一眼都吝啬。
李聿青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卑微到这个地步,可要舍,却怎么都舍不下,那是剜心剔骨之痛——他爱兰玉,可惜明白得太迟,亦或者说,从一开始,他就用错了方法。李聿青想,明明最开始喜欢兰玉的是他,要是当初他换一种方式就好了,他有千百种追求兰玉的法子,却选择了最坏的一种。
苦果自尝。
他这一辈子,好像想要的永远得不到,无论是他母亲的爱,还是兰玉的。
他们都恨他。
李聿青目光太专注,兰玉本就半睡半醒,恍惚间睁开眼,就看见有个人影站在床边,是李聿青。
他们已经好几日没有见过了。
李聿青清减了许多,一张脸更见棱角分明,昔日神采飞扬、含情熠熠的桃花眼暗了下来,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颓唐。他目光沉沉地看着兰玉,里头交织着浓烈的爱和痛苦,即便是兰玉,也怔了下。
李聿青没想到他醒着,有点儿无措,低声说:“吵醒你了?”
兰玉回过神,嗯了声。
李聿青抿了抿嘴唇,道:“你接着睡吧,我不出声。”
兰玉抬头看着床帐白顶,说:“李聿青,你用不着这样,你本来就是浪迹花丛的纨绔子弟,情爱对你来说,稀疏平常——”
“不一样,”李聿青打断他,重复道,“不一样,兰玉。”
李聿青说:“这么多年,我喜欢的,只有你。”
“我知道,我的喜欢对你来说一文不值,”李聿青声音喑哑,喃喃道,“可我是真的喜欢你。”
兰玉沉默不言。
李聿青道:“我也知道你恨我,比起李鸣争和李明安,你就算是接受他们,也不会看我一眼……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办了,兰玉,要是能时光回溯,我拼死也要让它倒流一回。”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我这一生,想要的,除却那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虚名,什么都得不到。”
“可我想不要脸地死缠烂打一回,”李聿青说,“兰玉,对不起,我曾想再也不让你不高兴,让你受委屈,但是,我做不到将你拱手让给别人。”
兰玉看着李聿青,李聿青眼睛通红,说:“你就当,我是为曾经做的混账事赎罪。”
过了许久,兰玉收回目光,轻轻闭上了眼睛。他是恨李聿青的,甚至比之李老爷子更恨,可几经生死,再浓烈的恨仿佛都在其中滚上几圈,碾平了,只留下几道深深浅浅的旧疮,无法磨灭。
冬去春来,这一年的春天似乎来得格外早,下过几场雪,冰雪消融又晴过半月,枯枝生绿芽,初春就这么悄悄地潜入了北平。
四月,北平的街道上喧嚣热闹,学生工人游行,高校教职工罢工,报纸新闻漫天飞,纷乱里微妙地显出一种勃勃的生机。街上的路人已经脱下了过冬的厚袄子,兰玉却畏寒,揣着手套,身上还穿着披风,站在一家茶楼上,看着底下来来往往的人流。
他们在二楼,一楼有一对父女在唱小曲儿,父亲抱着琵琶,姑娘有一把好嗓子,黄鹂似的,悦耳动人。
银环见不得兰玉吹风,念念叨叨,说:“主子,您别往边儿上凑了,风大着呢。”
兰玉无奈一笑。
一旁的茶客在闲谈,大抵是生意人,天南海北什么都谈,沪城的十里洋场,扬州的二十四桥,说到北平,讲起京城名旦花小梁前些日子一出顶叫座的《霸王别姬》,各个心醉神迷,拊掌称好。
兰玉想起花小梁,恍了恍神。
花小梁说,他没有抽大烟的朋友,掷地有声,果断决绝。
那一日之后,兰玉就再没有见过花小梁了。
倒说不上什么深情厚谊,只是心里有几分挥之不去的惋惜,还有那声刺耳的大烟鬼——细细想来,兰玉对花小梁还是抱有了几分谢意。若非他那天拉住了自己,只怕他早已一头扎进了冰湖里,从此成了水中的鬼,染着这个恶毒的大烟瘾从生走到死,一辈子都是大烟鬼。
喝完茶,主仆二人下楼,银环说:“主子,咱们该回去了。”
兰玉道:“先不回去。”
银环茫然,“那我们去哪儿?”
兰玉说:“听戏。”
花小梁今日要在庆丰楼登台,唱的是一出《金殿装疯》。
他到时,戏台上的赵女状若疯癫,不惧君王威势,在台上嬉笑怒骂,唱道:“怒气儿我把这云鬟扯乱,只气得牙关儿咬破舌尖……”
赵女疯得很,摘下凤冠袅袅地就丢了出去,还脱下了身上的外衫一扬,“我手中有兵刃决一死战,将这些众狂徒就斩首在马前——”
一甩袖子,又有几分不驯的架势。
兰玉并未上前,只捡了个角落的位置坐着,看着台上众星捧月似的花小梁。
人生如戏,戏里荒唐,可有时人生远比戏来得更荒唐。他曾以为李家是困住他的囚笼,他恨不得搅得李家天翻地覆,毁了才好,时移世易,到了如今,李家再也困不住他。
可除了李家,天下之大,他好像也不知道要去哪儿。
二月的时候,李明安在北平新买了一栋宅子,宅子是新宅,洋房的构造,和李家迥然不同。
兰玉便搬进了那栋新宅,李鸣争知道后,并没有说什么,吩咐管家点了几个得力的下人安排了过去。
台上赵女疯疯癫癫地大笑,骇得帝王将“她”驱赶出去,一场戏将落幕,花小梁目光掠过台下,竟一眼瞧见了人群中的兰玉。
兰玉和他上一次见面是全然不一样了。
他安静地坐在四方桌旁,穿着长衫,神色平静,不再如那时那般游离茫然,浑浑噩噩,竟好像脱胎换骨,磨去了裹着玉的杂质,愈有种不卑不亢,风浪洗涤过后的内敛神秀。
一出戏已了,花小梁退了出去,兰玉也起了身,带着银环走了出去。
庆丰楼外,停了一辆车,李明安在车窗里探出头,笑盈盈道:“刚路过看见咱家马车停这儿还以为眼花了,怎么突然来听戏了?”
兰玉说:“心血来潮。”
李明安下了车,道:“那戏听完了,回家吗?”
兰玉点了点头,说:“正打算回去。”
“那一道儿吧,”李明安眉开眼笑,朝兰玉伸出手,兰玉看着李明安,握住了,三人就上了车。
车窗外,房屋,行人尽数后退,仿佛那方戏台。一折又一折,没看到最后,谁也不知下一折戏会是什么样子。兰玉想,只要走下去,再糟糕的戏也会有落下的时候,山穷水尽,未必不会柳暗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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