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数年,也许每一次父皇看向他的眼神之所以会那样复杂,都是在想,因他不是公主不能被当做物件送给鞑靼族糟蹋,才会让大蘅国痛失五座城池。
倘若他是女子,他的命运将会是何等凄惨。
楚岳峙从御案后走出来,他没有看三位大臣,而是看着司渊渟,道:“所以三位大臣,都反对朕要为女子立法,是吗。”
阮邢跪下了,高声道:“陛下,为女子立法乃是破坏礼制,万万不可,还望陛下三思。”
何敬文与王壬也跟着跪下,道:“臣附议!”
司渊渟仍站着,进殿后由始至终他都没有说过一句话,此刻他与楚岳峙对视,也并未有要说话的意思,只是迎着楚岳峙疲惫的目光,极轻微地摇了摇头。
楚岳峙明白他的意思,现在只是三位大臣在这养心殿跪着,若是他将为女子立法之言在早朝上说出,那么跪他的,将会是满朝的文武百官。
回过身,楚岳峙往暖阁走去,他没有让三位跪着的大臣起身,只摆了摆手,说道:“司首辅,你随朕进来。”
楚岳峙走得不快,一贯挺直的背甚至有细微地下塌,他进了暖阁后走到那副自己亲手写下命人挂起的字前,直到听到司渊渟走到他身后的脚步声,才低声说道:“司九,我是皇帝了,可是原来不是当了皇帝,就能做到所有想做的事。”
暖阁里只点着两盏烛火,比平常都更加昏暗,司渊渟站在楚岳峙身后,既没有上前拥抱,也没有伸手去握住他垂在身侧的手,只平静道:“现在还不是时候,你太着急了。”
“你早知道会这样,对不对。”楚岳峙微侧过脸,苦笑道:“你知道你劝不住我,所以你让我自己去撞这个南墙。”
司渊渟沉默一瞬,问道:“楚七,你认为他们错了吗?”
楚岳峙没有回答,又把目光放到了面前悬挂的那幅君王之道上。
“其实你心里也清楚,这不是他们的错,这礼法传承至今几千年,不是说改就能改的。他们自小受到的教育都源自礼法,观念根深蒂固,又岂是三言两语可以动摇推翻。”司渊渟说道。
“是啊,根深蒂固……”楚岳峙攥紧拳头,自嘲道:“是我太天真了,以为坐上了帝位,就可以改变我以为不公的一切。”
礼法之制,又岂是他一人就能撼动,这与考课、官学以及科考都不一样。
“楚七。”司渊渟低低一叹,道:“天子之职莫大于礼,礼莫大于分,分莫大于名。何谓礼?纪纲是也。”
天子最重要的职责便是维护礼制,而礼教中最重要的便是区分地位,在区分地位中最重要的则是匡正名分。什么是礼制?就是法纪。
回身,楚岳峙看着司渊渟,怔怔地,眉心微蹙似自言自语般说道:“是啊,你教过我,我不该忘记。”
我只是以为,有些事,我可以改变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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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文中引用:
“天子之职莫大于礼,礼莫大于分,分莫大于名。何谓礼?纪纲是也。”————《资治通鉴》北宋司马光
没有什么改革,是能一帆风顺的。
第127章 桂花糖糕
到底还是舍不得让他那么挫败,那么难过。
将人拥入怀中,司渊渟揉着怀中人柔软的耳廓,道:“交给我吧,你是天子,而我是你的首辅。”
本来就该由他,替楚岳峙扫平所有障碍。
拽住司渊渟的衣襟,楚岳峙没有把司渊渟那句话听进去,他的视线没有落点,半室昏暗也并未进入他的眸底,翻看过前朝律例不断在脑中掠过,他道:“如果现在无法求变,思想开放后,能变吗?”
“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过保护女子的律例,明太祖朱元璋曾在《明大诰》中立规,口舌调戏女子者处以断舌刑罚,若是动手了,那便将手脚砍断。”司渊渟在很早以前便已经查阅过相关的史料,但是这样的律例,大蘅国并没有沿用,究其原因也是因为礼制不容严法,为女子而立下酷刑遭到太多人的反对。
“司九,其实父皇后来一直都在怪我。”楚岳峙仿佛没有听到司渊渟的话,自顾自地说道:“当年让使臣对我生出邪念,父皇一直都认为是我的错,都怪我长成这样,才会招惹祸端。从前我忘了,如今恢复记忆,我便都想了起来。我前段时间在坤宁宫,拾喜也与我说了很多,她问我,为什么那些对你生出邪念的人,居然还能厚颜无耻地看不起你,认为你男生女相不男不女活该被践踏。我想了很久,都没能想明白是为什么。”
还有那些被解救出来的受害女子,她们因失了清白而无家可归,因入过青楼而遭人唾弃蔑视,因被强迫为妾而被家人拒不相认,她们只能在他安排好的绣房里,换一个名字做另一个人才能重新开始,而另觅良缘嫁得良婿已是她们不敢奢望之事,她们只求能凭自己的一双手养活自己,而非再次被迫以色侍人。
为什么明明是受害者,却要被鄙视被责怪被看不起?
应该感到羞耻的人,难道不是那些心生恶念的人吗?
而造成这样结果的礼法,竟是不可推翻甚至连修改都不能。
“我只是想要保护那些受过伤的人,也让那些长久以来都不被重视的人得到多一点保障,可到底为什么,明明应该是很简单的事,竟会如此困难?”楚岳峙缓声问着,不是在问司渊渟,而是对礼法发问。
都是他的百姓,不是吗?却为何,他连保护都做不到?明明都已经区分了地位与名分,难道还不够吗?
或许真的不够。
于他而言皆是百姓,可于坚定捍卫礼法的人而言,到底也只是东西罢了。
“皇甫良钰,朕一定要让她继承武将封号前往边疆,朕还要看到她将来立下军功,如她自己所言一般证明女子也可比肩男儿郎。”楚岳峙隔了好一阵才又再开口,他又挺直了背脊,用手轻轻推开司渊渟,脸上是恢复冷静的理智淡漠,他没有那么多时间去为自己的挫败难受,在这个帝位上还有太多事情等着他去做。
司渊渟看着他,然后伸长手将悬挂的那副字下面摆放的瓷器扫到了地上。
上好的青花瓷,随着落地的破裂声响起而被摔得粉碎。
楚岳峙愣住,以为是自己让司渊渟生气了,紧接着下一刻就被司渊渟抱起到另一侧的座榻前放下。
“你在这里歇一下,我出去与他们说。变法不可以,但将十三省及十三省之外溺死女婴的恶行纳入杀人罪,以家族连坐重判这一条,总还是可以的。”司渊渟俯身在楚岳峙额上印下轻吻,又捏了捏他温软的耳垂,道:“给我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你再出来,我保证他们会做出让步。”
司渊渟从来不承诺他办不到的事,会这么说,就是有把握能说服还在养心殿正厅里跪着的那三位大臣。
于是楚岳峙点头,信任地让司渊渟出去了。
他不知道司渊渟会怎么说服三位大臣,司渊渟在朝多年,总归是比他想得更周到,对朝堂上的拉扯以及利害关系的处理也更老练许多。
司渊渟出了暖阁后,楚岳峙便长久地看着落了一地的碎瓷,他服过药后原本是好得差不多了,但现下不知是不是因为情绪一时起伏太大的缘故,他又隐隐感到了不适。
忍不住就在心里想,司渊渟过去的岁月是不是都是这样,好不容易爬上来后以为握有了权势就可以改变世道,然而当真的开始去改时却反复对现世失望并频遭阻扰,只能隐藏自己真正的心思一次又一次地妥协,想方设法寻求折衷之道。
他如今至少有司渊渟帮他,可过去司渊渟只有自己一人,朝堂之上,没有人能帮司渊渟。
司渊渟从未有向他诉过苦,总是三言两语便将自己经历过的事轻描淡写地带过。直到现在,司渊渟既要尽心辅佐他,又要担当起他夫君的角色,在他受到打击时将他安抚好。
对司渊渟来说,似乎永远都有操不完的心,从年少时肩上便肩负了过多也过沉的重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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