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瞻坐在案旁,捧着一卷《卫公兵法》,慢条斯理地讲着,张皎靠在床头,两手搁在身侧,正凝神细听。
忽然,一大颗雨敲在窗沿上,几点水星溅进屋中,扑在案旁的烛芯上面。烛光摇晃两下,被水汽打湿,困倦般地暗淡下去,刘瞻把书搁在案上,俯身将烛火挑亮了几分。
他坐回案旁,随意向张皎瞥去一眼,却忽然瞧见他垂在身侧的两只手正微微颤着,不禁一愣,问道:“阿皎,你怎么了?”
张皎摇摇头,闻言坐直了些。刘瞻皱眉瞧了他一阵,起身走到床边,拿起他的左手,“怎么在发抖?”
他疑心张皎在害怕什么,可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有什么可怕。他是怕去凉州的一路太颠簸么?怕接下来的大战?还是怕与秦恭父子相见?想来想去,仍觉张皎不会为这些事怕成这样。
张皎见他始终瞧着自己,只得答道:“手指有些痛。”说着抽出还没撤下夹板的手来,又道:“没事的。”
刘瞻不语,仔细打量着他,见他鬓角出了些薄汗,将手放下之后,两只手的手指仍在颤着,显然着意控制之下,仍是抖得停不下来,不禁在心里将他今日所做之事暗暗寻思一遍,却仍没有头绪,不知道他怎么疼成这样。
他忽然想起什么,神色微微一变,转身去关上了窗户,将手贴在窗缝间试了试,拧眉道:“是不是因为下雨太阴湿,骨头才痛起来的?一会儿我教人把窗户封上,不然这雨还不知要下到什么时候。”
张皎有些局促地把手往后收了收,想要藏起两手,却找不见地方,“都一样的,明天就走了。”
刘瞻看着他,心中难受起来。一年当中下雨的时候多得是,即便今天封上了窗户,可往后又怎么办呢?等日后到了凉州,除了下雨之外,入冬之后更是连月见不着太阳,大雪一下便遮天蔽日,泼水成冰,到时又该如何,难道就一直这么痛着?
“让太医再来给你看一下,看看有什么办法没有。”刘瞻眉头拧成一颗疙瘩,说着便往门口走去。张皎原本想说“伤到骨头就是会这样的”,可刘瞻话未说完,人已走到门口,打开门唤来了下人,让人去将太医请来府上,张皎插不进话去,这句便没出口。
太医上午时才刚来晋王府替张皎看过了伤,又留下了之后所需的一应药材,才过半天又被唤来,以为张皎伤势出了什么反复,赶来时形色有几分匆忙。等问过症状之后,太医不禁一愣,答道:“骨节受伤,遇上湿冷天气难免如此,只能好好将养,也没有什么别的法子。”说着站起身来。
刘瞻却拦住了他,大有不满之色,“什么叫‘没有别的法子’?难不成只能痛着?”
“呃,”太医想了想道:“不然烧个手炉,抱着取取暖吧。”
刘瞻当即吩咐人安排下去,太医理了理还未来得及从身上摘下的药箱,正要离开,张皎忽然道:“赵医官,请问殿下的心疾如何了?”
张皎对自己的伤势心中有数,他身上没有一处不曾受过伤,因此这次受刑之后,对于自己症状如何、多久能够痊愈,心中均有估量。乘车赶路,于平日里养尊处优之人而言或许是件苦差,对他来说,却几可称是幸事,与卧床休息也没有多大差别。
临行之际,他最不放心的却是刘瞻。没人告诉他,他在大理寺狱中时,刘瞻在外面都做了些什么。可他眼神甚尖,与刘瞻又朝夕相对,瞧见他体态、面色,也能猜出一二。
他先前卧床时,没瞧见刘瞻用饭,也看不出他比从前胖了还是瘦了,可见他换上同一件衣服时,领口已大了几分、腰间也多了些褶皱,才发觉这几日原来刘瞻也跟着一起消瘦了下去,却不知是因为担心自己,还是他也病得厉害。
后来他能起身了,刘瞻就同他一起用饭。他双手不便,拿不起碗筷,本来不想多麻烦旁人,想要劳烦后厨替他做些肉糜、菜糜,盛在碗里,他好捧碗喝下,可刘瞻只要在府上,就亲手喂他,从不让他自己动手。
从没有人这样对过他。他刚开始时大为别扭,但提了几次,刘瞻总是不许,他只得就着刘瞻递来的勺子,热着脸吃完一整顿饭,一个字都不敢多说。有时吃饱之后,刘瞻仍喂过来,他不好意思拒绝,只得多吃了许多。有时他胃口较好,刘瞻停下时他明明还未吃饱,却也并不吭声,宁愿下一顿前饿一会儿肚子,也不开口说半个字。刘瞻虽然经常问他,但无论问他什么,他都只是点头而已。
一连几天之后,他才渐渐习惯了些,吃饱之后,总算能对刘瞻摇一摇头,刘瞻会意,便不再喂了,给他擦一擦嘴,才自己去一旁用饭。
刘瞻吃饭时,张皎从旁瞧着,时常觉着他吃得太少,犹豫几次之后,有一天中午终于对他道:“殿下多吃点吧。”刘瞻一怔后应下,当真多吃了些,可下午替他换药时不知怎么,忽地把中午饭全吐了出来。从那之后,张皎便不敢再劝,反而总是自己努力多吃一些。
他想起了水生先前说过的话,隐约明白过来,只有自己快点恢复,刘瞻的病才能也跟着一起好起来。
这些天里,刘瞻只要在府上,便几乎总和他待在一块。他见刘瞻说话时,手总是有意无意地在胸口抚上一下,心中暗暗在意,每次问刘瞻,刘瞻总推说是胸闷,从不承认先前在金城时落下了病根。
但张皎粗通医理,闻言虽不再多问,却并不相信。明日便要启程,他终于再忍不住,不顾刘瞻就在一旁,仍是叫住了太医,向他询问刘瞻的身体。
几个来封窗的下人拿着工具轻手轻脚地进门来,太医半侧着身子,看看张皎,又瞧了刘瞻一眼,一时有几分犹豫。就在他犹豫的当口,刘瞻叹了口气,坐在床边道:“阿皎,你手疼得不厉害了么?都操心起我来了。”
“嗯,”张皎正色道:“我不放心殿下的身体。”
刘瞻很少见他这般,不禁怔了一怔,待反应过来之后,心中忽地发热,将手轻轻放在他被布条裹得严实的手背上,“你伤得这么重,我怎么敢病?你把心放回肚子里便是。”
他怕弄痛了张皎,手上不敢着什么力气,几乎只是虚虚搭在上面。正说话间,下人送来了烧好的手炉和毡布,刘瞻便收回了手,把手炉放在张皎肚子上面,然后拉着他两手贴在手炉两侧,在外面拿毡布将他双手并中间这只手炉围在一起,裹得密不透风。
张皎脸上一热,知道屋中此时除了他们两个之外,还有许多旁人,不禁低声道:“殿下……”不料刘瞻丝毫不以为意,反而在包好的毡布上轻拍了两下,对他微微一笑。
太医听刘瞻话中之意,似乎不想让旁人担忧,于是识趣地想要离开。不料张皎见他要走,竟是又叫住他,坚持道:“赵医官,请你如实告诉我吧。”
太医见刘瞻并不出言反对,便将他的脉案大致讲了讲。他本来说得十分粗略,可随后听张皎问了几句,不由得一愣,这才发觉这个自己医治了这么久的病人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其实却是半个内行,不禁对他多说了些。
刘瞻听着,面色不甚自然,有心想打断太医的话,将他挥退,却又怕显得太过独断专行,忍了一忍,还是没有出声。
张皎听罢,皱着眉点了点头,向太医道谢,瞧向刘瞻的眼里带上了几分担忧之色。等太医走后、封窗的下人也退了出去,张皎还未说什么,刘瞻已当先道:“阿皎,你别这样瞧我。”
他说着,忽地将脸一板,“不然我会想要亲你的。”
不料张皎闻言,只摇一摇头,像是没听见一般,皱眉道:“殿下迟些再动身去凉州吧。”
他从太医处才第一次知道,原来刘瞻的咳喘之疾每年秋冬时节都要复发,想起去年时他咳得直不起腰来的模样,不禁暗暗摇头。此去凉州,一路甚是颠簸,车架又行得不快,少说也要走上二十多天。这几天刘瞻已时不时地咳起来了,加上心疾极易劳复,张皎思索再三,觉着大是不妥。
刘瞻微微一笑,“每年都要犯的病,有什么稀奇?况且父皇已催了几次了,既已定下明日动身,也禀告过父皇、知会过了朝廷,也不好再改,还是明早启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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