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人走得近了些。刘瞻这才看清,中间那人从头到脚都像浸在血里,脑袋低低地垂在胸前,仿佛脖颈已断掉了似的,两条腿拖在地上,好像一滩烂泥,两手垂在身侧,十根指头因为充血,肿成了足足两倍粗。身上的衣服十成新,还带着压出的褶子,显是为了觐见雍帝,旁人特意替他新换上的,可一路上已被他身上泛出的血浸得透了,还有血透过衣服,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这人是谁?难道是他的阿皎吗?
刘瞻一时怔住,嘴唇微微颤抖起来,想要发问,可喉咙当中一时发不出声音,脚底下不由自主,向前迈出一步。
大理寺的人托着中间那人又走近了些,随后将他放下,一齐向雍帝行礼。那血人没了搀扶,一经触地便瘫了下去,不像是人,仿佛一滩带骨的血肉堆在地上。
忽然,这滩血肉好像苏醒了一般,从那个似乎是后背的地方抽动一下,随后一根骨头、一根骨头地立起来,骨头上挂着的皮肉也一块、一块地拧动着拼出了个人形。他跪在地上,好像一棵顶破了砖石土块的嫩芽,一点、一点,昂然抬起头来,露出一张血迹斑驳的脸,两只被血浸成红色的眼睛转向刘瞻,随后,好像点起的蜡烛一般,向着他一点点亮起了他再熟悉不过的光来。
这两道熟悉的目光却好像两把利剑,霍地洞穿了刘瞻的身体,将他钉死在地上。他跌坐回椅子当中,一时只觉天旋地转,心脏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忽地攥紧了,一阵剧烈的绞痛过后,痛苦好像开了闸的水,从心口处冲开,铺天盖地地涌向全身。
他眼前一黑,有一瞬间好像昏了过去,可马上便清醒了过来,喉头间忽然浑浊地一响,随后不知是咳还是吐,就此喷出一小口血来,落在地上。
刘彰大惊,慌忙来查看他的情况,雍帝也从椅子间站起。刘瞻拂开弟弟的手,脸色铁青了一阵,随后强笑道:“无碍,是先前在金城时受的伤。还请父皇问话。”
他坐在椅子当中,身体不自然地向前倾着,显然正忍耐着不知从身上何处传来的疼痛,脸上发白,额头上滚下汗来,脸上的肌肉不住轻颤。雍帝瞧着,不禁皱紧了眉。
刘瞻知道,自己身体孱弱,父皇本就不喜,如今又是这幅情态,恐怕更惹他不悦。他若早知有这一口血,宁愿吞下肚去,也必不会在雍帝面前吐出来。只可惜人无前后眼,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只能等雍帝发落了。
雍帝坐下来,摆一摆手,示意刘彰回去,转头看向张皎,“你便是张皎?”
张皎两手竭力撑住地面,垂着头道:“罪臣张皎,见过陛下。”
雍帝问:“你既已为我雍军效力,又肯供出狄震,为何不愿将他暗藏在我大雍的哨点说出?”
张皎答道:“狄震是罪臣旧主……”他说到一半,没了力气,轻轻喘了好一阵,才又接着道:“请陛下恕罪臣无法说出。”
刘瞻听着,心中绞得愈发厉害,不忍瞧他,不动声色地闭上了眼睛。
“如此忠心,”雍帝皱眉,“日后在战场上碰见,你也不敢下手不成?”
张皎费力地摇一摇头,“当日布置暗哨时,罪臣是在狄震手下做事。日后……日后……”他手臂忽地一软,向前扑在地上,左右两人忙扶他重新跪起,向雍帝告罪。张皎缓了一阵,才又低声道:“日后在战场上碰见时,罪臣是在陛下手下做事。”
在场众人都明白他的意思。他曾是狄震的影卫,必须忠诚于主人,不能做出任何不利于狄震的事情,因此从前他在狄震身边时知道的一切,都不可对人说出,哪怕他已降了雍国也是一样。至于如今改换门庭,做了雍臣,也有一番因缘际会,但投诚之后,便即忠心任事,也必和在狄震身边时无二。
雍帝闻言不语。他不说话,所有人便都不敢出声,一时间大殿上静悄悄的,只有窗外时而传出一两声鸟鸣。
“听说你从前能开两石之弓?”雍帝忽然问。
张皎低声应道:“是。”
“现在呢?”
张皎不知雍帝此问何意,几乎又要支持不住,勉力道:“罪臣不知。”
“嗯,现在怕是连根琴弦都拨不动了。”雍帝摇摇头,转向大理寺的人,“怎么用刑用得这么厉害?”
大理寺的人听雍帝隐隐有怪罪之意,大为惶恐。先前雍帝定要让大理寺审出狄震布下的那些暗哨,偏偏犯人又是个骨头硬的,他们不得已才多使了些手段,却没料到反而惹了雍帝不快。
其中一人闻言解释道:“回禀陛下,此人始终不肯交代,臣等无法,只得用些重刑。”他听雍帝似乎有释放此人之意,便委婉地道:“幸而只伤在肌骨,其脏腑并未受损,若是善加调养,亦能痊愈如初。”
雍帝先前并未下令将此人处死,大理寺唯恐日后雍帝还要再传唤此人,虽用重刑,却把握着分寸,不敢将人伤得太狠了,以免日后再传唤时已没了性命,害他们落下一个办事不力之罪、杀人灭口之嫌。现下瞧着,似乎正好派上了用场。
“将他扶起我瞧瞧。”雍帝吩咐道。
左右两人忙扶着张皎站起。张皎腿上半分力气也无,被人撑着,仍止不住地下滑,脑袋不由自主地要向前垂落下去。他咬咬牙,奋力抬起头来,血痂糊住的双眼直视着雍帝。
雍帝起身,朝着他走过去,伸手在他肩膀、手臂上捏捏,又在他胸腹、背上按了按,随后收回手去,点点头道:“虎背、猿臂、狼腰,好壮士,杀之可惜!”
刘瞻闻言,心中霎时大喜,见雍帝递来一个台阶,忙将椅子向后一推,眨眼间人已伏地跪倒,颤声道:“多谢父皇!”
宫人将打好的水送上,雍帝在盆中洗过了手,不疾不徐地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褫夺其一切官爵,发回凉州,交由苦主发落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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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帝os:一阵不见,我儿拍马屁的功夫竟至如此炉火纯青之境!凉州的水土养人啊,应该把蒯大夫发过去住个一年半载再拉回来x
-恶毒后爸的剧本演完了,以后又是顶天立地的大猫猫了嗷!
-这一天,本作当中摸过张皎的人的官职等级又刷新出了新高度(?)隔了几十章,还是熟悉的剧本,熟悉的味道,害,不亏是你,小蜗牛,可能这就叫从一而终吧(?)
-接下来请欣赏章节《如何救治受伤狗狗》,《受伤狗狗护理指南》
第五十四章
刘瞻将人带走之后,殿中只剩下雍帝和刘彰两个。刘彰见父皇竟然非但不杀张皎,还让刘瞻将人领走了,心中一时颇为惊惧,不知雍帝究竟是何意。
雍帝问:“太子留下,是有何事么?”
刘彰听他语气严厉,一时心中打鼓,暗悔没同旁人一起退下,现在想走却也晚了,只得硬着头皮道:“儿臣有一事不明。”
雍帝“嗯”了一声,刘彰抿了抿嘴,继续道:“张皎刺杀大将军在前,明知对我大雍不利,却拒不供出狄震布下的暗哨在后。儿臣不解,父皇为何放了此人?”
他说完,恭谨地微微低下头去,想听雍帝如何说,不料却听他冷哼一声。刘彰怔了怔,一颗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太子是真的不懂,还是不愿意懂?”
刘彰心跳了两下,口中发干,“儿臣不解。”
“狗吠非主,这个道理,还用朕教你么?”雍帝冷冷道:“昔日敬仁折了朕一只手臂,朕不怪罪他,因为那时朕是雍王,他为魏将,他要取朕性命,非是不忠,只是所忠之人不是朕,是魏王而已。”
他所说的“敬仁”,乃是大将军秦恭的表字。从前秦恭曾在魏国为将,雍帝灭魏时,才将其收至麾下。在此之前,两人曾有一番剧斗,打斗当中秦恭将雍帝一条手臂折断,雍帝却不怀芥蒂,仍以军国大事相付。后来秦恭果然忠心事主,从无二心,直至今日仍当亲重之任,虎踞北边,屏障帝室。
曾有一次,雍帝出兵在外,国中叛乱,乱军同旧魏王何武有所勾结,秦恭闻之,举止失宜。雍帝当时见了,心中对他既爱且恨——恨他不忘旧情,可爱的也是他不忘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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