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下宽慰,忍不住道:“白昼,爷爷这么多年不放弃海上寻人,除了寻找你爹,也是想为全族人寻一条生路。我知道你心系家乡,不愿意将世外桃源的秘密告知我们,但你家乡的乡亲父老是人命,我们在场诸位的乡亲父老也是人命啊。如今地脉已衰竭,埋星邑大概没有几年好活了,大家怎么办,坐以待毙吗?”
江白昼愣了一下,龙荧察觉到扶着自己的那只手微微一紧,生怕他涉世未深,信了这老头的鬼话,抢先说道:“公孙前辈,你满口的仁义道德、人命关天,也掩盖不了自私自利的本相。你们世家贵族是人命,下城区百姓就不是人命了吗?你何曾考虑过我们的感受?”
“对啊!”胡冲山竟然插话,“我们就不算人命了吗?你们怎能一走了之?!”
公孙博恼怒道:“我走我的,与别人何干?你们想渡海逃难也没人拦着,各走各的,各凭本事吧!反正我救不了所有人,也没害人!我公孙氏自顾无暇,问心无愧!”
“各凭本事?问心无愧?真是天大的笑话。”龙荧顾不得他是江白昼的祖父,说话毫不留情面,“公孙氏的船队靠什么来养?钱财从何而来?几百年压榨民脂民膏,骑在百姓头上吸血,养活一个作威作福的大家族,若有供你们出海的巨船,也是百姓的骨头和血肉垒成的,你哪来的资格说‘问心无愧’?不怕天打雷劈,报应不爽?更何况,无尽海是别人的家园,你若贸然闯入,掠夺成自己的地盘,也能算得上‘问心无愧’?——你根本没有心,当然不会生愧!”
“……”
公孙博一贯为人敬仰,何曾被一个小辈指着鼻子骂过?简直怒不可遏,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偏偏龙荧的每句话都踩在他的痛脚上,反驳不来,姬世雄等人听了也略感尴尬。
但尴尬不过片刻,他们都觉得龙荧太年轻了,年轻人头脑简单,最爱打抱不平,但天下有山有海,有河有谷,万物生来高矮不一,不平即是天道,如何强求?
公孙博嗤笑一声:“阁下何必说我,你不也满口的仁义道德,实则是在为自己的立场而争辩?你生在下城区,自然为下城区说话,若是生在上城区,又怎会低头往下看?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高处的路不见得好走,我们有我们的为难,面对如此局势,也只不过是顺势而为罢了。”
“呵,好一个顺势而为。”龙荧冷冷地道,“我的老师就是一个逆天下大势而上的人,他生于富贵之家,见多识广,却愿意低头往下看,一生为世间不平而奔走。你们这些自私小人,哪里会理解?”
“你!”公孙博抬手指着龙荧,“你给我放尊重些!——白昼!”
龙荧看他好笑,这是争辩不过就要搬救兵了。可惜江白昼的神色冰冷如水,通过他的一番话,也算是看清了他的真面目,心中难掩失望。
江白昼之所以没有出言反驳,是因为公孙博有一句话算是误打误撞,说中了他心中的忧虑之处。
——公孙博说想去无尽海寻找生路。
在场这些人,其实没有将吴葭的遗书参悟透彻,他们不懂渡灵石是什么,但江白昼懂。
渡灵石镶嵌在“五行天地绝阵”的关窍上,是吸收地脉之力的关键。换而言之,若没有渡灵石的帮助,吴葭的大阵根本碰不到地脉,不能成阵。
而成阵之后,不知是哪里出了差错,地脉之力本该转移到北骁王身上,助他长生不老——且不说长生不老是否为虚妄,总之,按照吴葭的计划,这股力量应该归北骁王所有,但实际上并没有。
北骁王暴毙了,地脉却已衰竭。
那么亘古以来,深藏在大地深处近乎于无穷的力量,为何消失不见了?
即便有人胆大包天,想和北骁王一样独吞,可有谁能担得起它的全部重量?
人不能,山川湖海未必不能。
渡灵石……
无尽海。
江白昼无法再自欺欺人,认为无尽海与这一切毫无关联。
若真的无关联,他的母亲不会为遮掩秘密而弑夫殉情。
若真的无关联,吴坤不会将天机赠予“远来客”。
若真的无关联,他的五行之力不会离开无尽海禁地的滋养就不稳定,那种力量仿佛不属于他,只是暂做寄存,借他一用。
但这种关联大约也不是主动而为,应该与吴阔当年的隐情有关。
不论是主动还是被动,无尽海都接收了地脉之力,既然如此,怎能见死不救?
但眼前这几个人,显然不是为了解决问题而想渡无尽海,江白昼忍下没说,只默默抓紧龙荧的手,摆出一个冷脸,对他祖父道:“马上找到阵眼了,莫进行无用的争吵,先过去看看再说。”
第53章 绝路
若将大阵拟为人,阵中复杂如迷宫的路线是它的经脉,关窍是它的穴位,渡灵石就镶在这些穴位上。
而阵眼是大阵的心脏。
“五行天地绝阵”是如盘古一般的巨人,分为五个,“心脏”自然也有五个。
此地为“土阵”,众人不知走了几个时辰,终于来到阵眼附近。这么长的路程,若是在地面上,早就穿城而过,或是彻底远离埋星邑了。地下的风景却没有变化,仿佛在原地打转。
阵眼是一片巨大的沼泽,边际没入黑暗,不见尽头。
土黄的泥浆滚滚沸腾,冒着气泡,其中黑气氤氲,毒雾四溢。江白昼远远地停下,他不往前走,其他人也不敢轻易靠近。
“原来如此。”他轻声喟叹,解释给众人听,“沼泽是人为所造,毒雾却不是。吴葭为窃取地脉之力而布阵,等于用大阵在地脉上划了一个缺口,这个缺口泄露出地脉之力,也损坏了地脉,使阵眼生毒。毒气沿大阵的缝隙流出地面,化作黑雾腐蚀一切。又因地脉逐渐衰竭,大地没有创生能力,只损害而不再生,生灵便逐渐地灭绝了。”
龙荧听懂了:“只有破阵,才能堵上这个‘缺口’?”
江白昼点了点头。
但有时破阵比布阵难上百倍,尤其是这种几乎已经达到“天人合一”境界的活阵,它不再是人造的关卡,而是天地之怒的体现,仅凭凡人之力不可逾越。
众人十几双眼睛同时盯着前方无边的沼泽,一时静默下来,陷入了近乎绝望的悲叹。
越绝望,就越觉得此路不通,应走另一条路,即放弃破阵,迁徙去无尽海。
但他们才因这个问题争吵过一轮,此时面面相觑,没人主动开口了,但每人有什么鬼心思彼此都心知肚明。
他们不提,一是不想再争吵,二是找不到出路,当务之急是先活命,人都出不去,谈什么将来?
至于怎么出去……
众人的目光一齐投向江白昼,却见江白昼面带倦色,身体靠在龙荧身上,做依赖之态,有点奇怪。
方才他们的手一直牵在一起,就已经很奇怪了,现在竟然更加亲密,都不避人的,真是有点……伤风败俗。
姬世雄和焦恨微妙的神情被公孙博准确捕捉到,后者自觉面子挂不住,忍不住斥责龙荧:“邀宠献媚是小人所为,你怎能如此没有分寸?败坏了白昼的名声!”
“……”
这老不死的真会胡言乱语,龙荧一股火直冲天灵盖,却不好发作,让他们误以为他和江白昼不检点,也好过发现江白昼身体虚弱的真相。
但这时,宋天庆突然瞧了江白昼一眼:“我看着,公子似乎是病了?”
众人顿时看向他,龙荧心里一紧,只听宋天庆说:“在下略通医术,我帮你看看?”
江白昼摇了摇头:“多谢,不必了,我好得很。”
宋天庆不知看出了什么,那张天生苦相上露出一丝精明,突然走近几步:“别这么客气呀!这地下危机重重,若是没有公子,我们都死过不知多少回了。常言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救命之恩?公子此时身体不适,我自当全力以赴,好好为你诊治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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