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育早有心理准备,自己将外衣除了,到廊外拧干,回来一看,车夫正木着脸冷冷等着。
“你等什么呢?”沈育问。
车夫不是别人,正是一路说话不超过五句的王简之。入了望都城,惊沙部一百余众如泥沙入海,顷刻消失不见,只留下一个赶车的将军。
王简之低头,脚边聚了一滩水。
“别等了,”沈育道,“王宫待遇很差,你也看到了,陛下身边都只有一个随侍。”
梁珩换了衣服,朝王简之报以一笑。此人头顶肉眼可见聚了一团黑气。
“王将军一会儿跟我走吧,我家中尚可张罗。”沈育提议。
信州拉了梁珩,冲他咿咿呀呀比划什么,王简之目光一凝,落在信州残缺的半只手掌上。
沈育看在眼里,心道,这下可好,说不得又在心中给梁珩扣上一顶暴虐恣肆的高冠。俨然已忘了自己曾经也有过怀疑。
独力苦撑半月有余,信州面颊都凹陷不少,多少憔悴了,见梁珩平安归来,乃振作精神,可惜也无法表达自己的意思。梁珩看他比划一面啊啊、哦哦,实则什么也没看明白。
信州挣扎片刻,放弃了,无奈苦笑。
殿外通传,有朝臣求见。
听声音,似乎是守夜的黄门思吉,不知信州使了个什么法子把他支开,将梁珩神不知鬼不觉接了回来。
数人都屏息静声,一时不知是否是仇致远等,消息怎么走漏得这样快?
第78章 送东风
殿中四人,只有王简之不应该出现在这里,若是被仇致远遇个正着,真是八张嘴也说不清。
“我带他从侧室翻走。”沈育道。
王简之面带轻视,显然不明白一国之君有什么可避讳的。不知道梁璜究竟告诉了他多少。
梁珩还没回答,外面又传:“丞相求见。”
此言一出,梁珩松了口气,道:“不必躲了。”
沈育欲言又止,立门微启,风雨涌进来,段博腴一身雨披,褪了兜帽,第一眼便看见了王简之。
“王将军。”
“丞相大人。”王简之对段博腴倒是很客气。
信州接了段博腴的雨披,引君臣到文褥席间,又去外廊招呼奉茶。梁珩道:“舅舅,你识得惊沙部的主将?”
段博腴笑道:“陛下忘了?先帝大寿,王将军曾作为川南军的使臣,前来献礼。”
王简之道:“有幸与丞相同席吃酒,颇得了一番指点。”
“指点不敢当,”段博腴道,“王将军与陛下一道回宫,想必,是与川南军达成共识的结果罢?”
沈育抱着二协剑,倚靠钻金柱,探究地看向段博腴。他的官职只当天子近卫,铜印黑绶,不能与金印紫绶的丞相同席,一旦站得远了,梁珩与段相说起话了便浑然忘我。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舅舅,”梁珩毫无保留地道,“我在川南王府的事,谁也没说,舅舅的奏表却是到得及时,解了燃眉之急。”
段博腴笑起来,又转向王简之:“梁王怎么说?”
王简之依旧言简意赅:“没怎么说,着末将保卫天子安危。”
梁珩看他一眼,有些意外,没料到梁璜的指示是这样,就没想过若是天子度量狭隘,天天看王简之一张臭脸,先把自己气死了?
“陛下做得好,”段博腴道,“既与北国订盟,又与梁王协商部署。有川南五万精兵相助,解除三宦权势,已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众人皆是一凛。
丞相浸淫官道数十载,朝堂之事,下至选用考课,上至总领朝议、封驳诏令,无一不在掌握,三宦用事以来水流的变化,可说除了皇帝本人,就是这位人臣之极,最谙其中勾当。
昔时先帝身子骨弱,手腕无力,这位丞相便称病不朝,退一步海阔天空,全任由仇、童、牛去翻腾。现下皇帝年轻意气,出手即是雷霆一击,段博腴便又回来了,予以鼎力相助。
“陛下要什么,臣就给什么,”段博腴道,“臣猜想,陛下眼下最要紧的,是出师无名。郎中三将结党营私,是人尽皆知,可无真凭铁证,断然也定不了确凿之罪。”
梁珩:“舅舅知道什么?”
段博腴微微一笑:“譬如朝堂百官,俸禄从臣案前长史手中走账,牛仕达与童方年年作假领双倍有余,长史账上可都记得一清二楚。”
“……”
沈育扶额。
梁珩道:“不……这……”
朝官每年按规制领取俸禄,三宦身居南军头领,领的钱也不少,居然作假多拿多得,的确是他们干得出来的事。
重要的却不是这个,重要的是,童方与牛仕达必然事先要收买丞相长史,而这位长史拿了钱不做事,表面曲意逢迎,背地里全向丞相告密,连证据都保存起来。
再看丞相一脸微笑的和蔼模样,两人同时心道,老狐狸……
从养室殿中出来,外间值夜的是阁卫,却不见段延陵的影子。
段博腴道:“延陵在家养伤,臣还要代他向陛下告个假。”
梁珩这才想起,段延陵为他肚子给人破了一剑,近些日子忙起来,真是将他抛之脑后。
“无妨,”梁珩面对段延陵他爹,不免有些愧疚,“表哥好些了罢?”
“劳陛下牵挂,”段博腴道,“气血补回来,依旧为陛下值殿。”
出了承明门,丞相车驾起行,回南闾里去。沈育与王简之仍是先前驶进宫来那辆车,只是这次谁也不愿做车夫。
“你的待遇,太差了,”王简之说,“右都侯,车夫都没有。”
“你等着。”沈育回养室殿,抓了个阁卫来。
那小阁卫誓死不从:“我是侍卫!不是车夫!我要告段左都!”
“从现在起你就是台卫的人了,告谁也没用。”沈育冷酷地宣布。
阁卫擦干眼泪,愤然牵起缰绳,屈服于权威之下。
北闾里沈家。
沈育已许久不曾回来。是夜风雨如注,雷电交加,满城树叶飘零,道路泥泞,料想沈家也好不到哪儿去,更兼漆黑无灯,了无人气。想想便觉光景凄凉。
王简之见了只怕又要说风凉话。
马车进了巷口,二人下得车来,沈育拍拍那阁卫——现在已是台卫了——“后天到台卫处点卯去。”
那小子挂着两行叛变投敌的泪,自回去不提。
沈育摸了铜钥匙,正要卸锁,院门却是开启的。轻轻一推,隔着雨幕,堂屋亮起昏黄的烛光。
“进贼了?”王简之伸手进怀,摸出一支箭哨,“等我叫人。”先时带进城的一百惊沙部众,全散入各家正店驿站待命。
堂屋门开,一人迎风撑起伞。
沈育按下王简之的手。
那人顶着风,头上一把伞,胳肢窝里还夹着一把,被雨扑湿满面,看起来像哭,却又笑着:“育哥儿,我……”
沈育一把抱住宋均。
雷雨声中,迎来今夜最亮的一道光。
窗扇早关严实,屋里整洁而安静,宋均忙前忙后,给他们热水泡澡,拿来干净衣物,又将被二人泥靴子踩脏的地擦洗一新。等沈育与王简之换了衣服出来,炉上已煨好姜汤,盆架上搭了擦头发的布巾。
王简之道:“这是你管家?”
沈育道:“这是我师哥!”
“育哥儿,还有这位……先喝姜汤,暖暖身子,省得雨天寒气入体。”宋均分给二人两只碗。
沈育一摸席上懒架的凭肘,是半点灰尘都不见,当真家中上上下下都给宋均料理得妥帖。
“均哥,你几时来的?”
宋均道:“不早,也就昨日。”
一天……一天之内比得上沈育与邓飏合力洒扫数日之功,难怪当初沈母要请宋均跟着丈夫儿子同来王城。从前同砚们揶揄宋均像个老妈子,如今沈门仅余的两个学生相对而坐,俱是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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