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在他身边跪下,轻轻将拢住的两手打开,里面栖息着一只白蝶。蝴蝶颤动双翅,从他的手心飞到殿下衣摆。殿下于是飞快地喜欢上了他。
小孩喜欢一个人的表现就是和他分享秘密。小殿下说:“你不要告诉别人哦,这把扇子是我从母亲那里偷来的,嘘!嘘!”
周配合地问:“殿下喜欢什么,管皇后娘娘要便是了,哪里谈得上偷。”
“母亲才不会给我呢,”殿下煞有其事道,“我那么信任你,你可不能出卖我哦!”
周说:“殿下知道信任是什么?”
殿下当然不知道。周拿起一杯茶水,倾在阶下。
“信任是很珍贵的东西,一旦失去就永远找不回来了。”
他显然高估了小孩的心理,并且不明白前一刻还和他讲小话的殿下怎么忽然号啕大哭。哭声引来宫女姐姐,一边哄人一边责备他:“让你陪殿下玩耍,怎么惹殿下伤心了?你叫什么名字?”
周很惶恐:“奴才有罪!。”又要跪。
他心想公侯皇族真是不好伺候,连个小孩儿他都应付不了,难道又要找下家了吗?
小孩儿两条短腿嘚嘚嘚跑去又给他倒了杯茶,满满地端过来,命令道:“你喝!”
周将水喝干了。
“虽然你不要我的第一杯水,但是我会给你第二杯。”小孩挂着泪珠得意洋洋地说,满脸的“怎么样我厉害吧”。
“你叫什么名字?”
“奴才……奴才叫做周……”
“州?”
一切人与事都在光阴的镜殿中模糊倒转,唯有这一刻如闪电般清晰。
信州在这一天得到了自己的名字。
第114章 两无猜
“先父提拔了他,他却背叛了我父子二人,”段延祐说,“一个哑巴,又是残废,究竟是如何将消息传递出去的?”
侍卫犹疑地回答:“他只是断了右手的食拇二指,左手尚属完好。若是以指写血书,纵使右掌残废,也不是不可能。”
段延祐在牢中巡睃过一圈,没有任何发现,便揣测是段博腴带了纸绢之类,让囚犯割指作书,并随身带走。
陛下沉郁不言,侍卫与书童皆是忐忑,他们主君的脾气便是如此,愈是气愤愈是不言,愈是不言愈要爆发。稍顷听得段延祐冷冷一笑:“须知这世上的事只有想不想做,没有能不能做。即使割舌断掌以明志,只要想传递消息,也有的是办法。可见梁珩果然是个傻的,轻易就被此人糊弄。依朕所见,若是要灭其活口,势必刺聋双耳,熏瞎其眼,毒喑咽喉,断其四肢,乃可以放心。此人既要做一条不出卖主人的忠犬,朕便大发慈悲,遂了他的意,你们两个且留下来,帮助他完成这几样。”
囚犯枯槁的面容浮现恐惧,侍卫似乎很为难,说道:“先帝曾许诺,不伤信州性命……”
段延祐看他一眼。
侍卫战战兢兢垂首。
“朕何时说要他性命?允他在北寺狱一直住到死又如何?”
芜青子蜡烛燃烧释放出致盲的毒烟,书童将蜡烛放在囚犯脸旁,拿走灯罩,青色幽光里显得他面目狰狞。
段延祐不愿见这场面,先一步出去了,留下侍卫与书童行刑。那书童表现出似有若无的兴奋,好像惯爱施虐,令侍卫非常反感。
昔日的大雄宝殿出檐深远,段延祐站在殿外,远观佛祖金身在夜色里沉默。这座牢狱就是如此奇特,地下是十恶不赦的罪人,地上是超度众生的佛陀。侍卫与书童来到他身后,带着一身散不尽的罪恶的气味。
“丞相如何处置?”侍卫询问。
“找机会拿到骨戒,”段延祐吩咐,“暂时不要动舅舅。”
尽管存了一念之仁,段延祐心中却隐约有了不妥的预感,并在几个时辰后很快得到应验。
揭云在散朝后单独面见他,有话要说。
“皇宫外已是人尽皆知,陛下住在皇宫里,不晓得知不知道。”
比起揭云这种圆滑的人,段延祐甚至称得上更喜欢江枳。说话滴水不漏,让人无从下手的人,似乎每一个眼神、每一次停顿都暗藏深意,着实令人讨厌。
“爱卿请讲。”
揭云皱眉以困惑的语气道:“臣深知陛下与段相舅甥情真,彼此信任。但最近有一种说法,事关丞相的身世,似乎并非户籍所记载的农户出身,而是花楼奴籍子弟。并说丞相乃是顶替了段姓农家夭折的长子,才得以从仕。”
段延祐登时火起,摔了竹简骂道:“何来捕风捉影!竟有人胆敢构陷丞相!”
揭云有条不紊,撩袍一跪,跪下还是要说:“是也,陛下,的确尚未经过查实。不过记录这段轶闻的乃是《品藻册》。此书,不晓得陛下是否了解,乃是我大亓在野的士人名录,其撰写者董贤,有志于品鉴士人德行操守,为国选材,朝廷擢拔白身,常常听取此书意见……”
段延祐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哪里听不出揭云暗含的讽意。《品藻册》的大名,天下何人不曾耳闻?但此书用于朝廷选官,只对天下之主具有意义,揭云问他知不知道这套书,岂非是嘲讽他皇储旁落、得位不正?一瞬间仇恨压过了惊讶。
揭云说道:“董贤此人,是有口皆碑,他一不为名二不为利,秉笔直书,从不失公允。若说他平白无故污蔑丞相,所求又是为何呢?依臣所见,此事不可轻易揭过,陛下还是查证清楚为妙,一来可还丞相一个清白,二来……设若真有此事,恐怕……”
段延祐从小就在相国府长大,因着相国夫人不待见他,也不许自己儿子待见他,打他记事起,最常见面的人就是段博腴。从这个人身上他得到了最初的父爱,因此哪怕后来改口叫“舅舅”,他亦感到自己说出口的乃是“父亲”这两个字。
新帝即位后,太后依然住在长乐宫,不过与章仪宫之间来往显然更频繁了。段延祐从复道散步去太后宫,遇见段延陵。
“来探望小姑,陛下不许么?”
“当然准许。”段延祐假笑。
“我爹也来了。”段延陵又说。
两人便没有第三句话了,一前一后走过檐廊。诸宫人偷看这对君臣,心中都各自揣摩,御前佩剑是多么大的荣耀,段左都侯显见是最得圣心的,可是私下里相处,怎么一个赛一个的面带不善。
长乐宫孕育一方广池,初春的荷叶间几只花冠白鸟翩翩起舞。池台四角飞纱,如掩面羞涩的美人,其中隐现太后与丞相的身影。
这对平民出身而一夕之间入主前朝后宫的兄妹,从前为了隐藏段延祐,很少在人前相处。
侍女执一把纨扇,徐徐将熏炉的暖香充盈帐中。段太后极爱讲排场,做事挑剔无比,她哥非常懂她,给妹妹剥橘子,小心仔细将橘络剔除得干干净净,一双执笔如刀针砭时弊的手,如同大家闺秀做女红,那橘肉在他指尖浑似饱受宠爱的珍珠玉宝。
见到陛下进来,段博腴本要行礼,被太后制止:“都是自家人,不必弄得麻烦。这么多年我与祐儿母子都仰仗兄长,情份哪里掰扯得清楚。”
“情份是情份,君臣是君臣,”段博腴笑道,然而还是顺从太后坐了回去,“陛下可要吃橘子,臣不着意剥了许多。”
段延祐皮笑肉不笑,勉强自己坐下,心如擂鼓。他一向知道段家兄妹感情甚睦,但他不知道这两人有可能非是亲兄妹。
通红的橘肉盛在白瓷碟子里,由段博腴推给太后。太后纤纤玉指捻起一团,这个闻着男人汗臭就要掩鼻扇风的女人,吃哥哥亲手剥出的甜橘,贝齿红果汁,笑意盈盈,眼风如那二月春风里的柳丝、六月水波里的杨花。
“我的父亲到底是谁?”
段延祐想起小时候问段博腴的话。他生活在那样一种环境里,背后没有一个人不传他闲话,当面没有一个人不甩他脸色,好像他是最多余的,是背伦诞生出来的腌臜玩意儿。
“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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