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士(7)
=口=我读书少,四叔母你别骗我,我怎么不记得传说里还有这句?
那边倾髻妇人也听懂了繁昌公主显而易见的话外之音,冷笑连连,眼神更加轻蔑,表达了自己也不是被吓大的胆气。以为用这种下作手段就能让她害怕了?搞xiao!
连招呼都不打算打,倾髻妇人就作势要带着儿子离去了。
但她那个差不多有十岁左右的儿子,反倒是双眼直勾勾的盯着不远处的卫玠,他从未见过那么漂亮的人,比他阿爹都漂亮,这让他一时还真有些迈不开腿,舍不得走了。
繁昌公主趁机抖了最后的包袱。
只见湖蓝色衣衫的七娘,早已经按照她娘暗示的意思,跑过放生池上的莲花纹石拱桥,站到齐云塔南边约二十几米处的地上,开始鼓掌,一边拍,一边走走停停,嘴里还叫着:“蛤蟆精,蛤蟆精。”
卫玠猜对了。
繁昌公主在几年前,机缘巧合下得知了一二有关于齐云塔的秘密,之前带女儿来时,为了哄孩子而告诉了她,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派上用场。
只见七娘边走边鼓掌,没几步,忽就听到了从塔身里传来了一声“呱”叫,响彻整个齐云塔。
卫玠在心中暗暗道了一句,果然如此。
其实卫玠还是蛮意外的,他没想到在大部分人都还没有摸清楚蛙叫规律的古代,繁昌公主就已经知道了怎么能准确引起这种现象。古人的智慧,特别是从小在波谲云诡的上层社会长大的古人,实在是不能小觑啊。
塔前来参拜的人都被吓了一跳。连那刚刚还在嘲笑王氏的倾髻妇人,也是心头一震。看来知道如何引起蛙叫的还在少数,最起码那倾髻妇人就不知道。
这还不算完,随着七娘越拍越响,蛙声便越来越密集,哇哇不止。
塔前恰有小风抚过,吹的人背脊一凉,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七娘却玩的很开心,见“蛤蟆精”回应了她,还胆大无比的咯咯笑了起来。小女孩的声音又尖又细,迎合着不知道从哪里响起的震天蛙叫,在空旷的齐云塔下显得既空灵又诡异。
刚刚还半信不信的人已经跪倒了一片,连王氏都吓的有些花容失色,不顾“蛤蟆精的危险”,想要上前把七娘拉回到自己身边。
倾髻妇人就更加害怕了,也不知道谁从背后碰了她一下,引得她“啊”的一声就叫了起来,直接跳起,后退数步,连披着的帔子掉了也没有发现。要不是有儿子从旁搀扶,估计她会摔的很惨。
看着贵人这般狼狈,有不少普通人虽然心中害怕蛤蟆大仙降罪,却也还是忍不住偷偷的笑了起来。
包括跟着卫玠的几个婢子,都掩嘴轻笑,就差把“活该”二字直接说出口了。
很显然的,那妇人不是不信鬼神的,她刚刚出声讥笑王氏愚蠢,只是单纯为了讽刺而讽刺。等事情轮到自己头上,她就没那么“旁观者清”了。
等倾髻妇人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被这么多人嘲笑后,脸色变得铁青,自觉面子大失,一副恨不能把眼前这群刁民全部打杀了才肯甘心的狠毒模样。
这种时候,就该有人站出来打圆场了。
一是因为那倾髻妇人的身份肯定不低。她既然敢不顾繁昌公主在侧,也要讥笑公主的妯娌,就说明她必然有一二仪仗。
卫玠不知道这妇人的仪仗是谁,但是从繁昌公主也只是暗讽,没有真的发作中,他还是推测了一二的,好比这妇人很可能也和皇家有直接的血亲关系,而以卫家的地位,暂时还不宜和妇人身后所站着的势力撕破脸。所以,在一番惯例的冷嘲热讽之后,就该有个“呵呵,我们在开玩笑呢”的心知肚明的台阶了。
二则是因为……如果没有人站出来缓和现场尴尬的气氛,以这妇人的狠戾模样,要是心怀怨恨,发作起来,估计真的会把在场的普通人都打死。
只因一时的意气之争,就妄造这么多杀孽,那就太不应该了。
【到底该怎么缓和气氛】就成为了当下最刻不容缓该被解决的问题。
刚刚被狠削了面子的倾髻妇人,是肯定不可能主动咽下这口气的。
而王氏作为被集中火力嘲讽的人,也绝不能主动让步,要不然就不是和解,而是认输了。特别是繁昌公主刚刚才为王氏争了面子,王氏要是退步,就是变相打了繁昌公主的脸。
繁昌公主呢,这尊佛性格骄矜,从不肯示弱人前。虽然按理来说,她是现场地位最高的女性,刚刚又是她大获全胜,怎么着都应该由她这个赢家牵头开口,表示“大家各退一步吧BALABALA”。但……繁昌公主是绝对不会对她讨厌的人说软话的,她没明着动手已经很给面子了。
其实繁昌公主的内心也在犹豫,她到底要不要为了二嫂,打破一次自己的原则。
就在繁昌公主决定“干了,就这一次”的前一秒,卫玠站了出来。他主动担过了这个给人台阶下的重任,毕竟他是小孩子嘛,不需要顾虑什么面子不面子的。
卫玠找的台阶,也还算圆滑,他没有主动对那倾髻妇人道歉,也没有分说刚刚到底谁对谁错,只是点了两个嘲笑声特别明显的婢子。
“阿孙!阿李!”
卫玠身边四个一等侍女,他实在是懒得想什么齐整的成套名字,就简单粗暴的按照他张口就来的“赵钱孙李”给定下了称呼,婢子们各自要做的工作也是分工明确——衣食住行,阿赵负责卫玠的日常穿戴,阿钱做的美食最好吃,阿孙和阿李目前来说负责的是传播小道八卦【喂。“阿”则是这个时代的普遍叫法,好比繁昌公主的阿吕。
两个婢子皆是一愣,她们从未被自家小郎君这么严肃的叫过名字,马上就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眼含戚戚,上前行礼,很小声的应了句:“郎君。”
卫玠心有不忍,却还是一本正经道:“阿爹曾与我说,你所能了解到的,并不代表了全世界。在自己一知半解、不甚清楚原委时,就贸然去讥笑别人的行为,实非君子所为。你们这样不好,可知错?”
小小的垂髫男童,说话的声音里仿佛还带着奶香。他站在阳光下,却好像比那光线还亮。其实卫玠说的话并不重,也是大家都能懂的道理,却很少有人能真正做到。
如果这话是个大人说的,也许多少还是会激起一些人的逆反心理,心生出这人怎么这么装啊的负面情绪。可当这话是由一个眼神清澈见底的孩子,一字一顿、奉若真理般说出来的时候,但凡是心理正常的人,就不可能不动容,不可能不心软。
刚刚不少借机仇富的普通人,都抬袖掩面,自惭形秽。
“还不快去与那边的娘子道歉?阿娘不是说过吗,当你温柔待人时,才会被世界温柔以待。”卫玠继续软言软语,不想让婢子误以为他真的生气了。
“是。”两个婢子盈盈一拜,没有半分不满。她们又怎么可能不明白自家郎君的意思呢?由她们开口下这个台阶,自然是最合适的。她们不仅不会怨怼,还会很开心能被自家主人委以重任。两人悄悄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相同的想法——三郎君就是太心善,连这种理所当然的事,都对她们这般温柔,以后可一定要看紧了他,莫让小人欺辱了去。
王氏和繁昌公主也都暗暗满意的点了点头,觉得卫玠的表现可圈可点。
这边一行人落落大方的表现,自然把倾髻妇人刚刚那刻薄阴毒的模样,生生比出了云泥之别。
不少围观到的人都在想着,这就是世家的气度啊。那些仗着姻亲关系爬上高位的外戚,泥腿子之气根本褪不干净。
外戚?是的,与王氏关系不睦的这个倾髻妇人,姓贾,名午,是西晋权臣贾充的幼女,当朝太子妃贾南风一母同胞的亲妹子。贾大人六年前去世,因为没有儿子,便由外孙改姓嗣爵。这个继承了贾家偌大家业的外孙,就是贾午如今正带在身边的十岁儿子贾谧(mi)。
贾午与王氏差不多年纪,家中父亲都是朝中重臣,又一起嫁人,一起生子,巧的是如今还都有了两子一女,可以说是从小被比到大了。
王氏出身太原王家,是世家女中的世家女,后来嫁入卫家,那也是个满门清贵的儒学官宦世家;贾家呢?虽然贾是著姓,但也遮不住贾午的祖父少孤家贫、全靠自己奋斗成官一代的diao丝经历,贾午嫁的丈夫叫韩寿,虽然是当世有名的美男子,但家世不显,只是她父亲的一个小小幕僚,几乎等于入赘,要不然也不可能会同意让自己的儿子改为妻姓,过继给早夭的小舅子当儿子。
对于贾午来说,王家令淑就是“别人家的孩子”,是她怎么追、怎么比都比不过的当世贤媛,给她造成了极大的心理阴影。
所以,只要找到机会,贾午就会对王氏各种开嘲讽,往死里踩。
卫玠主动让婢子道歉,在别人看来是不与小人计较的世家风度,但作为被“不计较了的小人”,贾午的心里可就更加不痛快了。
两个婢子刚刚上前,就被贾午一脚踹翻在地,毫不客气道:“你们算个什么东西,也配与我道歉!”
是的,在贾午看来,能给她道歉,也是需要一定身份的。
“阿niang……姑。”贾谧在名义上已经被过继给了他早夭的小舅舅,所以在明面上,他只能称他阿娘为阿姑。他出声是为了阻止贾午继续胡闹下去,自觉今天丢大了脸,卫家已经大气的退了一步,他娘怎么还能这般、这般不讲道理,不按照潜规则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