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炜苦笑,“我哪里是置气,说了你也不懂……”
不过逃避无用,想说的话累积在心里,几乎将他淹没。
等他回来,是该好好聊聊了。
第二十章
正德十六年十一月,兴王朱厚熜欲起兵谋逆,祭兴献王坟时为钢轮发火雷所伤,失一足,王府仪卫司小旗陆炳舍身救主,殁。
兴王已成了残缺之人,尚未誓师,叛军便成了一盘散沙,一哄而散。湖广巡抚调度的朝廷兵马只留了数百人配合锦衣卫清缴王府,其余皆打道回府。
到底是刺杀当朝亲王,何况兴王还未经审判,事发之后满朝震惊,朝堂上下议论纷纷。本以为天子会缄默不语,不想朱厚炜竟在早朝时公然袒护,承认自己曾给钦差便宜从事之权——若兴王当真做下大逆不道、天下不容之事,不必上奏即可诛之,何况他不过重伤,钦差何过之有?一切还是待诸位钦差押解兴王入京后再做处置。
张氏血迹未干,兴王又断了一条腿,在皇帝平静的目光下,朝廷的争议奇迹般消弭于无形。
腊月十三,钦差一行人连同兴王府上下终于抵达京师。
匆匆焚香沐浴,钦差们不敢耽搁,立刻进宫觐见。
朱厚炜一落座,目光便锁在崔骥征身上,见他全须全尾方才心下安定,“诸位爱卿深入虎穴,格外凶险,好在有上天护佑,有惊无险。”
爵位最高的定国公是个无所事事的勋贵,这次压根没去安陆州,一直在驿馆住着,哪里能说出什么东西?只是谦辞了几句,便说不出什么来了。到底还是一旁的费宏看得清皇帝脸色,知道他心中焦急,上前一步道:“臣等一路南下,还未至南阳,便觉有人追踪,随即崔同知当机立断,命几名锦衣卫乔装分兵,臣等脱身到了襄阳,随即得当地暗探消息,说是兴王聚集叛军多达两万人,而且已在沿途埋伏,随时准备活捉臣等为质。”
“在此情况下,臣才决定请国公阁老等在襄阳稍候,臣带锦衣卫潜入安陆州,相机行事。”崔骥征接过话头,无比自然地跪了下来,“臣见其以帝礼祭祀兴献王,又预备在当日誓师起兵,情急之下,贸然行事,臣罪该万死!”
朱厚炜蹙眉,“你当机立断,及时将叛乱扼杀在萌芽之时,不仅无罪,反而有功。篡逆乃十恶之首,且证据万分确凿,谁再为朱厚熜抱屈伸冤,朕便不得不怀疑其用心了。”
不论做皇子、亲王还是皇帝,朱厚炜均以温良和善著称,鲜少说重话、发脾气,哪怕当年对宁王言辞都不如今日激烈。崔骥征知晓他忌惮这个历史上的真命天子,其余诸臣对视一眼,均将原因归结到孝宗、武宗及曾太妃蹊跷的死因上。
“陛下英明。”定国公这个时候倒是适时开腔了,还对着崔骥征暧昧一笑,换来后者一个小小的白眼。
朱厚炜压下拼命翘起的嘴角,“如今朱厚熜等人羁押在何处?”
崔骥征已然起身,恭敬奏报,“朱厚熜及王府内眷关押在锦衣卫诏狱,王府其余人等安置在通州。”
朱厚炜点头,“既如此,事不宜迟,着三司尽早审理。”
也不知皇帝到底筹谋了多久,锦衣卫一早备下了兴王的种种罪证,详细得让人相信兴王是桀纣重生、罪大恶极,千刀万剐都不为过。
接下来的半个月,朱厚炜仍在推进皇庄清退和撤并内苑机构,尚未来得及过问此事,直到腊月二十八,刘镇元遣人来报说是朱厚熜在诏狱中求死未遂。
是时候见见这位和自己斗了十余年的嘉靖皇帝了。
后世臭名昭著的诏狱,朱厚炜还是头一回去,尽管有人清扫熏香,做了些迎驾的准备,但浓重的血腥气仍是直冲天灵盖,几乎让朱厚炜当场就吐了出来。
“陛下。”崔骥征在阶下候着,面容在幽暗室内显得有几分诡谲。
地牢阴冷,崔骥征又穿的单薄,朱厚炜下意识想脱袄子给他,却听到身后丘聚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这才反应过来身上这件是龙袍。
崔骥征一笑,“臣身上穿了绒衣,陛下勿忧。”
朱厚炜也不自然地笑笑,“带路吧。”
却不知他二人的笑在旁人眼中,带着三分尴尬、三分暧昧、四分羞涩,实在不该出现在两个二十啷当岁的儿郎面上。
顺着蜿蜒的密道前行,不多时到了一处单独的监牢,一间间囚室内关满哀哀号泣的囚徒,崔骥征低声介绍,“这些都是王府宾客。”
朱厚炜点头,再往里去,就见一间稍微干净宽敞些的囚间内,三个蓬头垢面的宫装女子相拥着靠在一起,年长的强撑着一股傲气,但红肿的双眼却掩饰不了绝望,年幼的天真不知事,却也知晓自家处境,稚嫩的面上满是惨然。
朱厚炜的目光与蒋氏对上,不由得打了个寒噤,恨自己的女人不少,无论张太后还是早年不明就里的王贵妃,无一人眼神似她这般怨毒。
定了定神,朱厚炜道:“母女分开羁押。”
崔骥征何其了解他,一看他神色就知道他心软了,低声道:“陛下,一时妇人之仁,兴许他日就会酿下大祸……”
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这道理朱厚炜也明白,只是因一人之过株连全府全族,以他的三观仍觉得过于残忍,“待朕想个两全之法……”
他顿住了脚步,最里间的囚室内,有一瘦削至极的白衣青年盘腿而坐,靠左那一侧的下裳空空荡荡。
而此时此刻,他竟在弹琴。
丘聚刚想开口,崔骥征却抬手打断了他,一人端坐于夏台上独奏,几人立于囹圄之外默然细听,这场景竟有几分岁月静好。
琴棋书画中,朱厚炜后三者堪称精通,偏偏于音律一道差些,听了半刻也未分辨出是何乐曲。
突然朱厚炜感觉手心微热,再一看崔骥征竟执起了他的手,在他手心一笔一划。
头脑一懵,朱厚炜哪里还能分辨出他弹得是什么,傻愣愣地看着崔骥征,后者也跟着一呆,但仍是忍着羞恼重写了一遍。
这次朱厚炜凝心聚气,倒是读了出来——广陵散。
就在此时,囚室内一声尖厉怪笑,宛如夜枭。
第二十一章
这笑声过于凄厉,在场众人都觉得头皮发麻,丘聚怒喝道:“大胆,见到圣上为何不跪?”
朱厚熜止了笑,冷冷地看过来,即便在如斯境地,却仍有一番威仪,“罪臣只有一条腿,便是想跪也无能为力,请陛下恕罪。”
虽阴阳怪气却不失风度,朱厚炜自问两世在他这般年纪均无如此定力,禁不住多了几分佩服,便抬手按住丘聚,“嵇康一死,这世上便再无广陵散,不知你的曲谱从何而来。”
似乎觉得他的寒暄可笑,朱厚熜往后靠了靠,微微扬起下巴,“成王败寇,陛下不必与我这将死残废虚与委蛇。”
崔骥征淡淡道:“据闻宁献王所著《神奇秘谱》中载有广陵散四十五段,奏之‘纷披灿烂,戈矛纵横’,而除去宁王府,便只有大内藏有数本。从前鲁王曾以千金求取,都被朱宸濠婉言谢绝,想不到对兴王殿下却大方得很,竟连祖传曲谱都慷慨相赠,真是交情匪浅。”
朱厚熜勾唇一笑,“是啊,若无默契,哪里有衡州之围呢?”
竟是一点都不想含糊,什么都认了。
朱厚炜看了眼一旁成竹在胸的崔骥征,决定先暂时观望,端看这朱厚熜到了这一步,还打算如何垂死挣扎。
“兴献王,宁献王……”崔骥征咬文嚼字,“聪明澼哲曰献,倒是个极好的谥号,可惜却不太吉利。不然怎么好端端的宁藩、兴藩,最后都落得个因罪除国、断子绝孙的下场呢?”
朱厚熜也不恼,淡淡道:“技不如人耳。”
朱厚炜静静地看他,缓缓道:“我今日来,并非逼你认罪,也非奚落你,只是想将几件不清楚的事问明白。之后,自有大明律来处置你。”
“圣天子无所不知,竟然还有陛下不清楚之事?”朱厚熜苍白面上满是讥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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