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桥用很平淡的语气谈论着这位称得上深情的父亲。
“但他独自抚养了贺霄三年,同时事业蒸蒸日上,实在分身乏术,可两边都是他无法放下的。”
一边是与亡妻的孩子疏于照料,一边是在微末之时与她一同畅想过的美好未来、一起打拼下的基业。
池雪焰想,这的确是一道两难的题。
“最初他找过保姆,可无论保姆做的菜是咸是淡,主人不在家时的态度是好是坏,他一问起来,贺霄只会说一切都好,不用操心。”
“保姆代替不了母亲,没人代替得了母亲,但贺霄才八岁,贺淮礼觉得,或许在这个年纪里,他还有可能接纳另一个女人做自己的母亲。”
所以盛小月出现了。
贺桥看向风景徐徐流动的窗外:“他们结婚后,贺霄的确得到了最妥帖的照顾,贺淮礼看到他们相处得很好,贺霄主动改口叫了妈妈,才渐渐放下心来,觉得自己走对了这条路。”
“后来贺桥出生,贺淮礼对两个儿子一视同仁,任由他们自己选择想要走的路,其实他不太赞同贺霄对弟弟的过分溺爱,但他觉得,或许贺霄是透过贺桥,在弥补自己不够幸福的童年,所以他默许了。”
“在贺淮礼看来,这是一个尚算美满的家庭,虽然有无可避免的遗憾,但他已经尽力地去弥补和平衡。”
硬币骨碌碌地落进游戏机的肚子,父亲的视角讲到了尾声,贺桥的话音开始淡去。
池雪焰决定给这枚硬币取名为务实的理想主义者。
他安静地等待着故事的余韵散去,然后主动问:“那妈妈呢?”
贺桥的目光里染上一丝感慨的笑:“她的视角会简单一些。”
盛小月本就是个简单纯粹的人。
“她是在丰沛的幸福里长大的,父母宠爱,条件优渥,爱慕者众多,但她唯一喜欢的,是那时候才刚刚发家的贺淮礼。”
自幼幸福的人常常被看起来璀璨又深沉的痛苦吸引,飞蛾扑火地想做一个拯救者。
“她主动追求贺淮礼,主动给年幼的贺霄买各种各样的小礼物,在贺霄终于接过她买的玩具的那一天,贺淮礼坦诚地告诉她,比起为自己再找一个妻子,他更想为贺霄找一个母亲。”
毫无疑问地,盛小月没有介意。
“她发自内心地关怀着那时年纪还很小的贺霄,她觉得这对父子都是很好的人,他们理应拥有来自家庭的温暖和关心,像她曾经体会过的那样。”
“盛小月和贺淮礼结婚后,万家集团才越做越大,超出了任何人的想象,但对她来说,这并不是最重要的。”
“她也觉得自己做了正确的选择,因为时至今日,贺淮礼依然是她眼里最好的人,他的确没有辜负过她的一腔真心,也没有因为暴增的财富而改变半分。”
“贺淮礼拥有万家,而她有了一个她所能想象到的最幸福的家。”
伴随着贺桥平缓的叙述,池雪焰想起那本被欢欢喜喜捧到自己面前的画册,上面是一对分别点缀着火焰与雪花的婚戒。
这枚硬币是天真烂漫的艺术家。
四口之家,丢进游戏机的硬币已经过半。
池雪焰攥着那两枚不存在的硬币,在想象的门前徘徊:“接下来该是谁了?贺桥?贺霄?”
贺桥并不回避那个相同的名字:“贺桥吧。”
到了这个与他关系最密切的角色,池雪焰摆出格外认真的姿态,专注地听着。
“他觉得自己有一个很好的父亲,一个很好的母亲,还有一个很好的哥哥。虽然他不如哥哥出色,但没关系,反正他崇拜哥哥,而且他的人生已经足够完美了,母亲教过他要知足。”
贺桥顿了顿,半开玩笑道:“这就是贺桥的全部。”
他的叙述的确到此结束。
这枚硬币是快乐的傻瓜。
池雪焰怔住,半晌反应过来之后,弯起了眼眸,像是在笑。
其实他隐隐觉得有一点难过。
还剩下贺霄的硬币。
他却不太想丢进游戏机了。
但贺桥很自觉地继续讲述下去:“贺霄的视角最复杂,所以我想用一个更便于理解的人称。”
“什么人称?”
“你。”
池雪焰微微睁大了眼睛。
第二人称的故事如流水席卷而来。
“你曾经有一对最好的父母,他们相濡以沫,携手走过了人生中最艰难的日子,他们真挚地爱着彼此,也爱着你,所以你从不觉得那时的生活辛苦。”
“可惜就在一切将要好转的时候,自幼体质欠佳的母亲患病去世了,你只剩下难掩悲痛,却仍要为你勉力支撑的父亲。”
“你开始跟父亲相依为命,其实你完全理解他,理解他打电话谈事时不慎烧焦的饭菜,理解他忘了确认有没有晒干就塞给你的袜子,理解生活里的一切手忙脚乱,因为你们共同想念着那个离开的人。”
“可是三年后,开始变得成功的父亲问你,想不想要一个妈妈,新的妈妈。他说想找个人照顾你。”
“每个想要再婚的父亲,都是这样说的。而每个置身事外的陌生人,都会一脸神秘地凑上来告诉你,只要有了后妈,就等于有了后爸。”
“后妈是个很优雅的女人,她给你买玩具,亲热地问你想去哪里玩。她光鲜又美丽,不会做饭,但懂艺术,比黑白相框里憔悴瘦弱的母亲,看起来更适合站在现在的父亲身边。”
“所以你伸出手,收下了她送的玩具。”
“后来你又有了弟弟,富丽堂皇的家里满是弟弟的哭声和笑声,他总是用稚嫩的声音不停叫着妈妈,生完孩子依然年轻美丽的妈妈,会给他唱童话里的摇篮曲,会早早地教他寻常生活里用不到的艺术。”
“她教他区分巴洛克和洛可可的时候,你会忽然想起自己的童年,掌心粗糙的妈妈站在田野里,教你该怎么分清稻子和稗子。”
“你还记得稗子的叶脉是白色的,这是它与青绿稻子的区别。但你的父亲正在因为揪着自己头发不肯松手的小儿子开怀大笑,漂亮活泼的妻子也在一旁笑得很开心。”
“你猜他已经不记得杂草般的稗子了。”
到这里,贺桥停下了讲述。
不断流动的惶然夜色里,池雪焰似乎看见了那片想象中的荒野,置身其中,亲耳听见风吹动疏长野草的声音。
他忽然觉得更难过了。
第四枚硬币彻底落进游戏机空荡荡的胸膛。
池雪焰最初以为,他会给这枚硬币起个更波澜壮阔的名字,比如“心思深沉的眼镜男”、“一意孤行的野心家”,或是“仅次于我的二号反派”。
结果他想来想去,才发现这枚硬币只是一个失去妈妈的五岁孩子。
在那之后,一路偏执地走进了黑暗。
储存在游戏机里的未知故事,全部点播完毕。
四个硬币分别穿过弯弯曲曲的通道,清脆地掉在不同的亚克力格子里,隔着透明彼此相望。
像是这个世界上最接近,又最遥远的距离。
长久的寂静后,贺桥先开口:“是不是后悔听这个故事了?”
池雪焰想了想,诚实地回答他:“一点点。”
他听见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视角里,用它去爱,也用它去恨。
所以,贺家人之间的关系,渐渐成了一个无解的死局。
唯一值得庆幸的,大概是贺桥的声音里没有出现什么明显的情绪,似乎始终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在这样难辨对错的故事里,能当个局外人,是件好事。
听他这样说,贺桥便笑了:“幸好只有一点点。”
“不是你的错,你很会讲故事,合适做儿童牙医。”池雪焰打趣道,“作为交换,你也可以问我一个问题。”
贺桥闻言,沉默了一会儿。
就在池雪焰以为他要放弃提问机会的时候,听见他很认真的声音:“为什么染成红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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