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切无可挽回地坠落之前。
可惜人生无法重来。
而他没能过好这一生。
在不看电视也不看书的日子里,无事可做的池雪焰总是望着窗外,反覆想着日渐褪色的往事。
如果他没有去追逐缥缈的幻梦。
如果在被误解的时刻,他说:不是我。
那个从来都很固执的人会相信的,因为他的确知道池雪焰不说谎,他不会想到对方是赌气默认。
如果没有误解,他依然会为出了意外的阿姨付手术费,却不会再对陆斯翊有丝毫感觉。
他也相信陆斯翊会记得回报这份帮助,在那之后,他们就是两条彻底的并行线,恢复最开始时的状态。
他仍然拥有快乐完满的人生,或许还会遇到一个真正爱的人。
已过去的单方面追逐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错误,短暂的弯路,只要及时回头,不会对未来产生太大的影响。
人生来一片雪白,要在世上独行那么长的年岁,沾染上那么多的色彩,怎么会从不犯错呢?
活在自己的视角里,不免带着或多或少、各式各样的偏执。
自由的人会走错路,固执的人会走错路,痛苦的人会走错路,善良的人会走错路,天真的人也会。
只是有的错误太长,太久。
他走在错误的道路上,每一天都离目的地更远了一点。
从很久以前开始,池雪焰就羡慕小朋友,因为他们犯的错误往往幼稚可爱,灵魂也剔透干净,最容易被正确的道理说服。
人生之初,万物洁净似雪,好像总有重新开始的机会。
他早就遗忘了那些做牙医的遥远日子,此刻却异常清晰地记起了那一张张天真的脸庞,在诊室的百叶窗前,无需掩饰的欢笑与泪水。
而他已经失去这些情绪很久了。
从打通那个由警察接起的电话开始,池雪焰就失去了分辨快乐与悲伤的能力。
就像他也失去过坦然表达爱和恨的能力。
他现在只觉得很累,每一次呼吸里都透着疲惫。
每天都有日夜交替的二十四个小时,味道却是始终不变的麻木和苦涩。
他想好好睡一觉。
所以池雪焰带着染发剂,经过了厨房,再走向浴室。
以前他总是想不通,这个世界里有无数的未知与精彩,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要靠安眠药才能换取新一天的到来?
如今,他终于明白了。
他有了一个与他们相似的视角。
关于难捱的生活。
可他不喜欢吃药。
只喜欢吃糖。
他想起大学时,曾经有老教授训他:池雪焰,你就知道乱来!到底有什么事是你做不出来的!
那天他用很认真的语气说:有,比如放弃在这个世界上乱来。
现在,是放弃的时候了。
他不再爱自己了,不再迷恋那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不再追逐那些充满惊奇的神秘未知。
他等了一年,四季苍白无趣。
他不再等了。
客厅里的电视机还在响着,池雪焰独自站在镜子前,仔仔细细地用深红覆盖每一缕天生的黑,然后等待上色,再用水冲洗。
这次结束染发后,他仍然待在浴室里。
今天他没有漂发,染完的红发颜色很暗,不再耀眼。
比骤然大量涌出的鲜血更暗一些。
浓郁的液体淌过苍白的皮肤,流进雾气袅袅的热水,在蓄满水的浴缸里晕开,成了清澈的红,像被稀释过的甜蜜糖浆。
刺鼻的染发剂气味与鲜血的铁锈味交融在一起。
他放弃了这个世界。
在那个透明无措的怀抱里,在看不见的雪里。
指尖渐渐无力地松开,刀尖跌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原来冰冷的刀锋那么痛。
在那个下雪天,贺桥也是一样的感觉吗?
如果可以有来生,他希望父母一直是幸福的,不会为了儿子的一意孤行而感到丝毫痛苦。
他希望贺桥能度过没有恨意,纯粹美丽的四季。
他希望他的一生始终都是幸运的,美满无瑕的幸运。
即使那样会让他们不再相遇。
窗外一片晴朗,可池雪焰迷迷糊糊地想,好大的雪啊。
生命冰凉地流逝着,恍惚中,竟像一个温暖的怀抱。
幻觉中,风景飞逝,四季流转,孤独的冬天倒退回曾烂漫过的温暖,又或许是迈入了下一个冬。
他最后的心愿好像实现了。
不再有痛苦和压抑的四季。
可以被拥抱的四季。
在怀里的呼吸彻底消失的瞬间,那个游荡了一整年的灵魂忽然开始遗忘。
可贺桥不想忘记。
不想忘记母亲,父亲……
还有那个在相亲结束后再重逢时,笑着向他伸出手的人。
他希望自己是个更强大的人。
他希望自己不要忘记彼此的命运。
也希望自己能在既近又远的地方注视着池雪焰。
如果他们产生羁绊的前提是双双坠入深渊,那贺桥宁愿不再爱上他,只要能看见这个生性肆意的人还好好生活着。
所以他想,如果,他不喜欢男人。
这是唯一一种他不会爱上池雪焰的如果。
虽然这个念头很天真。
他从小到大,都是一个天真的人,也许从来没有变过。
在最天真的希望里,一切风景都在变幻,腐烂的梨子跃上树梢,凋零的花瓣重新绽放,消融的水珠凝结成冰,记忆与愿望模糊了界限。
公园角落里的小黄花点燃了即将枯萎的生命。
像是时光倒流,又像是迈进下一个崭新的轮回。
覆水蓦地收回,收拢到再次完整的墨绿玻璃杯中。
贺桥最后的愿望好像也实现了。
他没有忘记任何一个人。
唯独忘了自己是谁。
可在茫茫人海里流浪的灵魂毕竟需要一个身份。
流动的生命里,游荡的灵魂追逐着那抹飘然而逝的风,而风用光仅剩的力气,留住了一片脏兮兮的雪花。
贺桥的记忆回到了那个下着雪的寂寞黄昏,定格在那袋没能带回家的糖炒栗子上。
后面那段飘零如幻觉的记忆,被噪点覆盖,成了埋藏在冬天的秘密。
那些模糊斑驳的噪点里,只飘出一些没能被抹去的零落碎片。
池雪焰的死亡,不知来历的新闻,还有那些如果,充满希冀的如果。
他是个冷静理智、严谨缜密,以至于过分一丝不苟的人,他喜欢看新闻,对金融有天赋,又有与沉稳个性不太相衬的天真理想: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一点。
而他脑海里的绝大部分记忆与自己无关,都属于别人。
他像一个外来者,忽然走进了一个有着完整脉络的故事。
他记得这个故事,却不知道作者是谁。
这个故事,像漂浮在虚空中的一场旧梦,像本太过悲伤惨烈的小说。
开始了新生活的贺桥想,他应该是穿书了,来到一个拥有主角和反派的小说世界。
主角是陆斯翊和段若,反派是池雪焰和贺霄。
还有一个无关紧要的小配角,贺桥,恰好与他同名,也有相同的生日。
他成了贺桥。
但又跟另一个贺桥有许多不一样的地方。
比如他不喜欢男人。
比如他的心里没有恨,只有隐隐约约的遗憾。
似乎一切都可以变得更好一些。
只要能及时修正错误。
他非常顺利地适应了这个身份,日子眨眼间就到了“贺桥”与主线故事最初产生关联的那一天。
笑容温暖的母亲问他想不想去相亲,就当是认识一个新朋友。
贺桥看着相亲对象的照片,尝试与记忆里的画面映射。
他没有拒绝这个提议。
母亲让他穿得正式一些。
他也照做了。
并且提前到达了约定的地点,看上去很重视这场相亲。
他坐在窗边的位置等待,看见一辆漂亮的宝石蓝跑车逐渐驶近。
片刻后,气质张扬的红发青年走进咖啡厅,是所有人目光的焦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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