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里,在自己没进宫前,主子也常有这样与他亲近的时候,倏地,梗在裴一喉间的那口气忽然散了,鼻尖酸酸的,眼眶也泛了红。
“怎么哭了?”最擅利用自己这一副多情皮囊,席瑾瑜明知故问,安抚,“再等等,本王很快便接你回府。”
回府。
这无疑是裴一此刻最渴求的事,可深宫里的磋磨,终究让他不再天真:“很快?主子要动手了吗?”
自打知晓此行只有禁军伴驾,裴一心里便隐隐有了猜测,然而,弑君夺位,终究名不正言不顺,保皇党一脉绝对会极力反扑。
席瑾瑜又何尝不明白这是下策,若有的选,他怎会让自己落人口实?无奈,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再拖下去,除了动摇军心毫无好处,几百年间,宸朝从未有女子称帝的先例,只要席冶一死,让先帝一脉绝了后,其他的,都可以再商量。
“是,”仗着环境隐秘,席瑾瑜颔首,“但将全部赌注都压在薛海身上,我多少仍有些忐忑。”
颇有距离感的本王变成了我,裴一顿了顿,抬头:“若主子信得过属下,属下愿替主子分忧。”
席瑾瑜:“如何分忧?”
裴一:“自然是提剑杀了那暴君,还天下太平。”
咚咚。
心脏跳得飞快,薛海只恨不得自己是个聋子,什么都没听到。
可这到底是奢望。
半明半昧的暮色中,一袭红衣的小皇帝回过头,正似笑非笑地望着他,没有震惊,甚至没有愤怒,仿佛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远处的对话还在继续:“若属下杀了暴君,主子可否答应属下一个要求?”
不经自己之手杀了席冶,是此事最好的发展,亦是席瑾瑜冒险与裴一见面的原因,耐心地,他应:“你说。”
“属下想永远陪在主子身边,无论主子是何身份都一样,”紧紧地,裴一攥住了席瑾瑜的衣袖,“暴君没有碰过属下,属下依然是……”干净的。
本能地顺着对方的力道起身,后面的话被意料之外的拥抱堵在喉咙中:“你的心意,本王又怎会不清楚?”
巨大的喜悦将他淹没。
试探般地,裴一望进男人深情款款的眸,大着胆子,凑近对方:“那与薛小姐比呢?”
席瑾瑜:“她如何能与你比较。”
接下来,交谈声渐弱,取而代之的是一点模糊的水声和闷哼,未等席冶蹙眉,一双大手便适时捂住了他的耳朵。
在场皆是成年人,纵然隔了段距离,又有树枝灌木挡着,依然不难猜出发生了什么。
薛海面色涨红,脖颈青筋鼓起,牙齿也紧紧咬着,好在理智尚存,等席冶带头、趁着主角攻受意乱情迷原路折返走远了,才一拳打在树干上,指背流了血,叶子簌簌掉落满地。
偏席冶故意火上浇油:“如此紧要关头仍不忘与情人私会,薛统领还真是找了个好女婿啊。”
薛海嗓音嘶哑:“陛下早就知道?”
话刚出口,他便想起了那日朝堂上、被自己抛在脑后的古怪。
——左右都一样,又有什么差。
“看来薛统领的记性不错,”暗暗对想要将他护在身后的顾琮摆摆手,席冶上前一步,任由自己暴露在危险中,“恰巧四下无人,薛统领可要先下手为强、赶在那裴一面前立功,为自己的女儿搏个皇后当当?”
“或许看在孩子的份上,席瑾瑜会愿意一直演下去。”
不得不承认,在某个瞬间,薛海脑中确实闪过了类似的念头:席瑾瑜再无耻,终究是他女儿腹中骨肉的父亲,若就此杀了小皇帝,推给顾琮,有自己撑腰,席瑾瑜便是骗,也要陪他女儿演一辈子恩爱夫妻。
但很快,他又冷静下来,如今席瑾瑜仅是安王,就敢在他这个岳父坐镇的山脚下、背着即将过门的妻子与下属偷情,且是个硬邦邦的男子,若对方真当了皇帝,还有什么丑事做不出来?
禁军统领能如何?小皇帝的生母出阁前曾贵为相府嫡女,后来过的是什么日子,宫里长眼睛的都明了。
最重要的是,小皇帝今天把自己单独引到这里来,撞破安王和裴一的奸情,真的仅是贪玩造就的巧合?
“砰。”
半分钟,或者是更久,膝盖重重磕在地上,薛海做出了决定:“臣愿将功折罪,只求陛下能饶小女一命。”
赌赢了。
席冶悄悄松开藏在袖口暗袋里的匕首。
他当然不会将自己和顾琮的身家性命全盘压在一个外人身上,若经此一遭,薛海仍执迷不悟,饶是那薛家小姐再可怜,他也会提刀杀了对方。
群龙无首,本就靠薛海在其中牵线的禁军,自没法再和席瑾瑜完美配合。
所幸,小号生母的遭遇够深入人心,没让薛海被皇后二字冲昏头脑,否则,他免不了又要在顾琮面前暴露一次杀生的丑陋。
“朕可以让她活着,如果她愿意,甚至可以留下腹中的骨肉,”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凤眸微眯,席冶调转话锋,“但这一切,都取决于薛统领以后的表现。”
“如何?是不是很公平?”
薛海却摇头,定定:“臣斗胆,请陛下以顾内侍为诺。”
毫无预兆地,前一秒还平静如常的小皇帝忽然冷了脸,如同被触碰逆鳞的龙,眼底淡红的血丝如蛛网般蔓延,疯狂而又可怖。
一把冷冰冰的匕首抵上了他的喉咙。
开了刃,稍稍用力,便有温热粘稠的液体流出。
——旁的事情,席冶都可以不在意,可想拿顾琮威胁自己、做谈判的筹码,这薛海倒真是嫌自己活得太长。
最后,还是被动当了回祸水的顾琮站到两人中间,握住小皇帝的手,半哄半劝地取了匕首,这才没让薛海血溅当场。
因得这事,半个时辰后回到住所的席冶,直接把人关在了门外头。
入宫后便一直风头无两的顾内侍第一次失了宠。
其他婢女内侍瞧着薛统领脖子上那条明晃晃的血痕,更是战战兢兢,莫说走动,连呼吸都放到最轻,生怕惹了陛下心烦。
唯有顾琮是个胆大的,门被锁了,他还有窗。
“咔。”
隐约听见一声轻响,倚在软塌上假寐的席冶抬眼,瞥见外头一抹黑影,未等张口,一只犄角尖尖耳朵软软的脑袋便挤开窗户,探了进来。
是下午那只小鹿。
也不知被谁弄的,它脑袋上还顶了只白白胖胖的兔子,半点不怕生,对上席冶的眼睛也没躲,呦呦叫了两声,像是在找东西吃。
圆成球的白兔子亦配合地伸出爪子,看模样,平日没少碰瓷。
席冶住的地方,时时刻刻都放着最新鲜的果子,起身,他随意挑了颗,搁在掌心,走到窗边,好脾气地摊开五指,只差没喂进小鹿嘴里,却被对方用鼻尖推了推,示意他先给头顶的兔子。
席冶不自觉勾了勾唇。
“陛下终于笑了。”
斜后方的黑暗里,有人出了声,一鹿一兔却毫无受惊之意,仿佛早就知道对方的存在。
席冶想冷脸,却已来不及,月色、小鹿、白兔,山间的清风,还有少年手中被啃出两排牙印的果子,都将他衬得无比柔软。
顾琮顺势挪了挪位置,借着小鹿推开的窗,瞧到了自己想见的人。
席冶亦不知自己在气个什么劲儿。
大敌当前,顾琮替薛海求情无疑是最正确的选择,反倒是他,冲动得有些过,像刚穿越时头痛发作那般。
谁料,到最后,竟是顾琮比他更明白:“臣知错。”
“臣只想着大局,却忘了考虑陛下的心情,”诚恳而柔软,他迎着月色,垂头看向席冶,眸子如最澄澈的山泉,“陛下疼臣,怕失去臣,为此不惜与薛统领动怒。”
“臣高兴得厉害。”
“但同样的,臣也要投桃报李,不让您时时刻刻绷着一根弦,”郑重地,他将藏在心底的话都剖白,“无需陛下事事冲在前头,臣会保护好自己,更会保护好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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