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橄榄(77)

作者:Ashitaka 时间:2019-05-06 20:32:14 标签:轻松 HE

  周永德没明着给答复,只表示风头懈了,可以见面详聊。
  付文强怎么不倒戈邵锦泉?清账了,即旧仇已泯。可泯就能泯么?世上泯仇的都是给暗示,暗示自己说,可以放下了,最好放下了,犟着没劲的,反复多次说。付文强明确知道邵锦泉看不上他,但其实周永德更看不上他。那人一望而知,稍深的细节都没有,靠冒进来谋私饱醉,迟早要出事儿。他秘密携情人北上度假,留骨干出去收风声。不久果不其然有消息,说金鼎那个被整断一条臂膀,是他身旁最忠勇的旧强。
  周永德琢磨,姓邵的可能命硬,克心腹。他随即动身返回素水。
  约一周前,金鼎盘存,老唐领柳亚东去见了邵锦泉。
  清晨傍晚在光线与氛围上有相似之处,甚至会让人疑惑。邵锦泉那次还是在看书,穿黑呢夹克,鬓里银白似乎多了又似乎没有。他办公室空调是松下进口的,开着无声且不燥,桌上是全套茶具,壶是短嘴的紫砂西施,冒带茶香的白汽。柳亚东后来十几年人生很大部分是在辗转中度过,见人观事的几率大大提高,类似于邵锦泉身份的涉黑人士他也见过很多,甚也至因为生存的必须,而再次裹挟进这些灰败与不洁中,但自始至终没有再见过他这样的人。柳亚东现在还没那个积累,张嘴没声,不知道怎么形容,他到不惑才懂:有的人行事就是这么不期,他不是故意,也不是虚伪。
  邵锦泉从书里抬头,口吻到神态,依然像个父亲,“来了?坐,我有事讲。”
  事情不会轻易又简单,柳亚东心里有这么个预设,同时也知道邵锦泉擅长将把柄包装作“情”的样子,供低微者做看似民主实则无用的选择。于是柳亚东的目光不由得凶狡又惕惕。从前他的冷漠里有炫耀与自保的成分,语境相对单纯,不会有而今这样的眼神。
  事实证明也不是他防御过度。
  这头风吹一会儿嘴就冻麻了,柳亚东站起来跺脚,头朝楼下伸,“船儿。”
  兰舟在小商超买的素食麦片,开水冲上一袋满屋飘着奶精香。他踢门进阳台,把滚烫的杯子往台檐上一搁,手快速捏住耳垂揉搓,“嗯?别掉楼下去砸到人。”
  柳亚东把嘴伸进杯口焐住,瓮声说:“楼下死人了。”
  一楼靠南一户果真摆着花圈,不多就四个,挽联破布似的飒飒飘摇。
  兰舟定定瞅了几秒,“是谁?”
  “不知道啊。”柳亚东冒险抿了口奶,眼珠子险没烫掉了,“嘶——问爱森哥,他说不定认识。好像......是户做小买卖的。我操舌头都烫麻了。”
  “你是四岁吗?”骂他蠢,挺大个人了还能烫着嘴。
  柳亚东冰手往他脖子里塞,右边虎口着他下颌朝上抬,“你有种就再说一句?”
  兰舟瞪他,示威似的一句一顿:“你、是、四、岁、吗?有种没种?”
  “嘶!上房揭瓦。”柳亚东佯装发怒,手直接伸进衣服猛搔他痒痒肉,笑说:“我几岁?嗯?我几岁?”
  “错了错了,投降,投降。”兰舟咧嘴,边拱边退,“一百岁你一百岁!”
  柳亚东朝他伸舌头,“有点诚意。来,你给我吹吹。”
  “靠那边。”兰舟推他。阳台那头堆了杂货,掩了半扇窗,是盲区。
  柳亚东腰抵上杂货,搂住他磨蹭,“退到底了,再退掉楼下了。”
  “吹哪里?”兰舟手捧着他脸。
  “舌头尖。”
  兰舟半道又反悔,笑嘻嘻说:“你就这么伸着算了,风里晾晾就好了。”
  柳亚东缩回舌头,“讲不讲理啊你?耍赖你还。”
  兰舟朝他笑,盯着他,总觉得看不够他。
  然后接吻。兰舟觉得他吻得比原先用力,紊乱到蛮悍无章的程度了。边被摸着揉着狠狠磨蹭着,边听他喃喃他最常说的那几句,喜欢你,爱你,永远之类的。
  听多也听信了,渐渐不再满背浮起疙瘩,不再心跳迫促得晕眩,不再恨不能和他立刻合二为一,不再动辄想哭。柳亚东的气息突然炽烈顽强到如火源,靠近会有微微的痛楚。寒流北来,他尽自在此刻燃烧,不求把爱与诚均匀分配给未来。兰舟于是隐隐有恸心和惊险的感觉,又无法求证,只能也热切痴迷地报以回应。嘴里没会儿全是血味,带红的涎水淌到喉结。谁重心一歪,两人就趔斜碰坍了杂沓物件,叮咣一阵响。屋里行军床吱呀,胡自强也醒着。
  今儿是素水的阴寒天,云层滞郁压得低平。两人互擦对方嘴上的血,擦着擦着又吻在一起。楼下送殡队到了,零碎的几个主丧人聚拢交谈。打头的铺开挂炮,拿嘴上的烟去点,捻子燃尽,噼里啪啦的震天脆响在宿舍楼区里跌荡。灰蓝的硝烟很快弥上二楼。
  兰舟柳亚东还在不依不饶地接吻,胡自强正躺床上愣直望着天花。那儿有个侥幸过夏的蚊蚋,现在快万物凋敝,它也终于垂死。
  05年11月末,柳亚东与凌仔胡自强“潜”聘进周永德的酒楼做一周应侍。
  天下赌档大同小异,蝇营狗苟都是类似的。一个场子有一个场子的规矩,按周永德的来,他们三个要剃青皮,穿制服,戴胸牌,拿对讲,住集体宿舍。宿舍比金鼎只次不强,破单间,没暖灯,睡的卧具简单来说就是北方通铺,扁长一个炕似的东西,阴潮的老棉被铺上几床就够躺三个了。周永德放过话,领班知道人是安插进来的,就待他们如空气。三个也都识相,缩进拐角当粒不碍眼的灰尘,少说话,烟一天耗三包。
  各有心事,晚上通铺上睁着三对眼睛。瞪久了又疲,于是轮番找话说。
  头晚是凌仔主讲。他口才其实不差,具体看说什么,人情世故是闷屁放不出一个响,但说起高中坐了半学期的那个女同桌,他是挺竹筒倒豆子。惯例先一声发自丹田的绵长喟叹,其中意蕴复杂,凌仔火候稍欠缺时间熬煮,再过十年他能叹得更沉顿。他说她姓苏,县水利机关干部的外甥女,细颈子,白球鞋,扎高马尾;再是夸她,辞藻堆砌,五讲四美这姑娘全占了,外还有一张矢车菊瓣子似的脸。凌仔口吻轻而羞涩,在夜里如蟋蟀啾鸣,那种羞怯与爱恋是共通的,很快感染了身边两人,柳亚东胡自强各有所思,脸都跟着一起发热了。
  没会儿说深了,聊野了,内容也抵达淫猥的程度。凌仔吞吞吐吐,坦白说自己曾是变态色情狂,偷过她春天遮杨絮的一条手绢,在被窝里窸窸窣窣地闻着捋炮,兴奋、惊惧、甜蜜。柳亚东胡自强又是有所想,心跟着跳快,耻辱感漫溢到喉咙。点到即止,凌仔跟卸了包袱似的释然又歉疚,他咳嗽一声,事情翻身带过。
  柳亚东也不侃,就认认真真问,她人这会儿呢?凌仔凝滞似的沉默了很久才说,她成绩挺好,现在应该在湖南上大学吧。
  柳亚东手垫后脑勺,说话不负责,“是你我就去找她。”
  凌仔话里的温度骤降,“怎么可能呢。”
  “那这个事情没有结果,你不是要想一辈子?”
  “很正常。”凌仔从没这么有过这样从容的口吻,好像躺着的这人不是他。他摘了眼镜摆在枕边,闭起眼,“我上学,也是总有道几何解不出来,我算到最后都疯了,觉得肯定是题出错了,但其实不是,就是我不会解。”
  再就没谁说话了。
  枕着他故事里的余韵,柳亚东入眠也做梦了。梦里他与所见的事物分隔出了此与彼岸,彼岸有稀薄易碎的阳光,有无数熟悉的面孔,兰舟成了其中的一个不重要的过路人,有面朝大海的庸碌人生。自己在梦里也不知道变成了个什么玩意儿,肩胛化成窄小的羽翼,奋力后能飞越过山河湖泊。安徒生一贯教育人:有得有失,爱是牺牲。能飞势必要付出代价。头发还是腿呢?柳亚东没有印象,不知道自己选择牺牲了什么。
  逾一周,道上有流言。
  付文强高调要送前年竞拍,周永德因资金不足而错失的一块纺织分厂的地皮。死地变活的太多了,政府预言拆废城、修广场,凡路东西贯通,烂山头变聚宝盆。邵锦泉背后是文琦的衡源,守好素水一亩三分地,别的都不不贪图。周永德倒有那个野心叼肥肉,家底不如付文强的厚。县银行又有他“熟人”,周永德融资贷款都没门。没辙退出竞拍,赔了笔保证金,吃了个闷亏。而今肥肉捧着递来,付文强就差脑门上写着“示好”二字。据说,他是通了境外的路子要倒粉的生意,想接上红珊瑚的场子一齐致富发家,尽早推了邵锦泉的那间破庙。流氓碰头商榷事宜,就约这晚,就在周永德的酒楼。
  柳亚东没见过宝马,说不上配置哪儿好,甚至不知道它产自哪国,光觉得,那锃耀的喷漆壳子,水样顺滑的车型流线,比黑桑凌志不知道漂亮多少。屋里的顶灯出奇黯淡,他在二楼包厢临窗朝下眺。酒楼门头的红蓝映上来往的人面庞、肩颈,躯干是画纸供霓虹肆意涂抹,人显得离奇光怪。小指截断处的皮肤挛缩,柳亚东叼着那仅剩的一截啮咬,嫩肉变热变红。
  恐惧是浪,虽不会持续不间断,但来就铺天盖地。他刹那间被裹挟,在非生死的维度里跌撞,什么也想不了,继而又被巨力携远,沉沦进水域深处。
  烟也不是凯他敏,到底不管太大用处,连续几根抽完,手依然抖颤,汗还是浸了背。他蓦地有了临终的错觉,奇异地尝到了自己对整好与爱的一息依恋,塑起的孤勇整个儿就濒临垮坍了。他以为自己不惧死,更从没觉得自己定然要做好人或英雄不可,但反之,话好像也就不是那个意思了。吊诡的悲戚感溢上来,柳亚东很想装模作样叫来胡自强,学电视剧里的人之将死的样子,与亲朋诀别,面目冷肃,硬说点儿云里雾里自以为很酷的话。回首前尘或勘破什么,只言片语却掷地有声,方才是能人境界。
  但那要阅历。他没读什么书,连足够凝练可供他剖白的句子也想不出来。截止目前,他人生是苍白的,只培育出了一段爱情,却雷同世间千千万,自然淳朴没有特别之处。唯独能说的,是“胡孙儿你跟他要好好的”,像个老子,好蠢,好不酷,不想说。
  手摸进兜就是那个硬物。柳亚东这几天反复多次端详过那个淡褐的玻瓶,里头的药液无色,瓶身上净是英文,念也不会遑说含义,光听邵锦泉说了个“氰”。注射器极其细小,形如短簪,说只将尖端扎进任意皮肤,抵推进无色药液即可。即可什么?残还是死,柳亚东不知道。不知道最好。他有几回心痒,很想把药液试着注进自己的脉里。
  毛二也确实瘸了一条腿,从最后一辆蓝鸟里下来,笑意挂面,好像来吃他家亲戚喜酒。柳亚东其实明白自己和他一样,都是稀里糊涂替人办脏事儿的。
  胡自强制服新熨了,进来找柳亚东借火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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