橄榄(12)
罗海一听,哭声骤停,站起来拔腿冲着兰舟方向就跑。兰舟正用把形貌粗犷到野性的大铁剪锉着手茧,他脸孔再澄净,佯装出来的一撇冷光扫过去,也挺他妈悚人的。罗海操了蛋了,前有无常,后有流氓。他半路改道躲向柳亚东,对方站起靠近,黑眉戏谑地左高右低,伸着十指做了个大肆揉捏的龌龊动作。罗海原地抱臂,仰头嗷嚎,破涕为笑。
三个人按倒罗海在床,从他腋窝搔到前胸,前胸搔到裤裆,高亢的尖叫,掺着三支变调的“淫嬉浪笑”。小别掉到了地上,骚乱里被踩了几脚,没人去拾,很快被遗弃。罗海很快乐到脱力,脑袋瓜缺氧,里头一片雪点。他摊平成一摞,一下儿忘了哭是什么。胡自强笑,兰舟笑,柳亚东也笑,都晶晶亮亮、嫩生生的一双眼,都拂过春风浸过夏雨,滚过秋霜蘸过冬雪,都顾自一眨,就又穿上了惝恍的薄衫。
静下来,各做各事,等着熄灯。屋里照旧被煤炉熏得干干臭臭。
“东哥。”罗海仰面,望着斑驳的天花,掰住腿窝,膝盖顶在肋骨上,瓮声瓮气蜷着说:“你们走之前,得答应我一个事儿,算补偿你们三个不仗义,抛弃我。”
三个人不响,等他继续。罗海撂下腿,累得一叹:“教我抽烟。”
柳亚东倒出旅行包里几粒油亮的蟑螂卵,掖进一件笨重的厚毛衣,手一顿,骂他:“你是不是有病?抽烟是什么好习惯吗?”
“那你还抽?!以前我没觉得。”罗海盘腿坐起,状如净坛使者,他张嘴一怅惋,卖烧饼的都觉得自己能写一笔打油诗。他一擤鼻子,说:“其实,咱们有时候都挺贱的,谁都没百分百会服谁,真的,我对你都没,东哥。”
兰舟比对了两双武鞋,左手那双浆得更白,带上,“你再说酸话,他拾掇完了就上去盖你。”
“有时候我也觉得东哥你装能耐呢,摆个屌样子,冷飕飕得讨人厌。”
“是,我讨厌,快讨厌我。”柳亚东塞毛裤进包里,点头。
“不是!不是!偶尔一回会!”罗海胖手又高频地左右摇摆,急匆匆解释:“我没说完!东哥东哥我错了!东哥!”
胡自强把那卡片夹进小书,又拿出来。书是《三国演义》连环画版,书皮皴皱得像副老脸,他是觉着把那对儿木瓜夹进去,有点拿美色羞辱列位先贤的意思,“你脊梁骨真叫一个软。”
“所以羡慕你们硬的!”
“们?”胡自强做了不可思议的神情,继而温和地松散掉:“肯定没我。”兰舟笑了但没吱声。
“我老觉得,”罗海说,一迳低低垂着头,“你们就像神雕侠侣里面的大侠杨过。”
大侠无父无母,注定漂泊,一半是原生背负,一半儿女情长。可合欲同流才是人之本性,小时候傻不愣登想想也就算了,正常人谁愿意当大侠。又有几个人,能他娘的家破人亡了还忠肝义胆。
柳亚东又往包里又塞了练武日记、茶杯、跌打药片、小半袋豆浆粉,拉拉杂杂零零碎碎,末了狠命地拉上拉链。顶上只一盏无罩的挂扣灯,灯外一圈虹光,挂着蛛丝缕缕,钨芯几近燃断,间或雷电样地飞快一闪。留半床未清的残局,柳亚东抬腿滚到里面,从垫褥下面抽出团纸包,打开是塌扁了的几根烟。“差点儿藏忘了,还没霉。”柳亚东闻了闻,朝罗海弹舌,说:“下来穿鞋,教你抽,中/南/海。”
“哎。”胡自强提醒,“上次逮到了程伟亮,现在晚上会带人拿个电筒搜厕所了。”
兰舟想带着长寿海棠,他琢磨留给罗海养,小玩意儿下场只能是等着枯死。
“查完了记上,攒到礼拜一一块儿打。”柳亚东叼上根在嘴里,“关键周一咱还在么?”
胡自强一想:“也是。”
粗陶的花盆带着累赘,连土拔出来,拿塑料袋儿包上扎紧,至多保三天。兰舟用手代替笤帚畚斗,边扫洒在地上的土渣,边说:“我们不在胖子在,回头让他一个人挨四个人的打?够不要脸的。”
结果罗海蹭地站起,挥动胳膊昂然道:“爱他妈谁!打就打,走!东哥!”
出门踩准了熄灯的十点,黄光连片熄灭,一层薄雪反了天光,才没那么暗的看不见。四个人竖成一排往厕所走,像支被仓促下了的暗令的夜行队。兰舟回头看了眼柳亚东,他正侧着脸远眺,方向是黛蓝的白驹岭。素水被雪饰得好幽静,连带让人误以为整个中国都好幽静。
离校时静悄悄的,拿着张盖了公章的出入证,邵锦泉开来辆黑色桑塔纳。天照旧冷,没亮透,阴霆的铅灰捂住了天光。邵锦泉下车,穿得很整饬:黑夹克黑皮鞋,皮手套也是黑的;衣领袖口挺括得像做了防腐处理,割伤人也不在话下;头发抿得一丝不苟,就因如此才显得际线后游。龙虎校门前的空地上,他站定在雪里,肤色发青,油然一股艺廊里供瞻谒的悲伤,整个人是如履薄冰的。抵触易损的东西,人是下意识的。三个人提着包,兜着衣帽,怔愣着呵白汽。
邵锦泉边笑边走近,边活络过来。“前头赶上一家办白事,堵了一会,冻着了吧?怪我。”他拿过柳亚东的提包试了试分量,问:“就这么点东西?冬天的换洗的衣服鞋子什么的,都带够了?”
“嗯,袄子也就两件。”柳亚东低头,“除开武术鞋,就这一双在脚上了。”
邵锦泉顺着看,旧扑扑的球鞋面儿都皲出纹了,但很干净。左右一瞥,三个人都这样。会把鞋擦得这么雪亮,原因可能很单纯:要去新地方见不认识的人,再寒酸也要点脸。他没征求同意,就摘了手套,用掌依次抚过三人的后颈,温暖不滚烫,亲切不逾矩。“穿的用的到了帮你们买新的。”带回手套,又问:“没小同学出来送送?”
兰舟摸了摸后颈,说:“没睡醒就没喊他。”
邵锦泉笑:“怕哭?”指指两株海棠,说:“花儿还带着呢?”
兰舟笑笑没接话,他就没继续问,拎起三个包:“这个放后备箱,走吧。”
没人回头望一眼“龙虎武校”四个铜字。一是烦这儿、倦这儿,痛恨吃油条五指山,没什么舍不得;二是龙虎防着男孩儿浑,给放过一部少年犯罪侦查纪录片,里头的犯罪分子吃完牢饭放出来,都得这么假惺惺地望眼少管所,戏好的还流泪,和狱警抱得紧紧的。龙虎不是少管所,不能弄那么伪。三个人坐后排,关门抵住了冷峭的风。邵锦泉放下手刹,向前开。
春明受不了那件紧紧勒着头脸的橡皮衣,受不了成了个丑八怪,受不了掀开皮肉敷药的疼,受不了她女儿蔑骂的臭/婊/子,她从县医院皮肤科六楼往下跳,大头朝下,飞溅出一滩红白。鲁歪头局子里拘着还没提审,老太太打足十二万分精神,带着哭啼啼的孙女坦然操办起了白事。谭寿平给的数目于她不小,她只需烦神去堵闲人的碎嘴。堵了路是因为吵了架。她家街门上挂起的白纸吊飘到了左邻家,左邻将纸吊一撕为四,一大早扔回去:“晦气,还净是狐狸骚。”
老太太办白还穿一身葡萄灰,她拾起纸碎乜斜眼说:“未必你家的不想沾?我家出墙都看不上。”左邻大怒:“妈的!浪出光荣的还真是没见过!带着丫头,老小一家都改姓潘吧!”老太太带风一巴掌掴上去。掐大了,掐出两家人,文武带打,和花花绿绿的花圈簇作一团。
邵锦泉压着刹,从人群外侧滑过去,谁被搡撞在车门上,胡自强一“哎”。三个人向外探看,指认七颠八倒里的一闪熟脸。指认到了黄德雄,下晚班,蹬车回家,掺进来劝架,无端被人抓住了衣襟喷洒唾沫。人像团漩涡中的鱼群一样,目色狰狞,纷纷拍打尾、鳍,相互推挤。宏大的大河里,总有鱼是躲得过的,侥幸顺流,或着洄游,又总会卷进去一旋。
嘴里的白汽朦胧了车窗,柳亚东一皱眉,突然就有点不舒坦。他目前为止人生第无数次感到了为人的下劣和卑小,但自己不幸也是其中一份。
后视镜下挂着串水头足足的玉花生,晃荡晃荡。邵锦泉瞄眼后视镜,开了车里的车载CD,调了音量。盗版碟早满大街了,十块一张捎带着三级片,互联网又有崛起之态,买正版碟着实嫌傻。重金属摇滚他是不爱的,和推麻、装修、练小提琴一样,常逼得他想提着雷鸣登重操旧业。唯独文琦介绍给他的这个歌手,他听得进,继而喜欢,着迷。他想自己以后不干了,要换台大排的路虎,驰到无人的公路旷野,看糜烂的暮色,也要听他来清洗魂灵。
柳亚东把手臂横搁在鼻梁上,兰舟阖眼贴着椅背,胡自强惘着张温淳的脸。
曾梦想仗剑走天涯,看一看世界的繁华。
这么一听,柳亚东也就听了往后的几十年,也听张楚、崔健,但都不及对许巍的偏爱。许巍是个真浪子、真诗人,说不上发迹过,但心气儿很高。柳亚东喜欢他这个人像水一样恣睢流淌,作宽作窄,捏不着他七寸。柳亚东觉得他还是能把许巍当老师的,他未曾预料的、自己最重彩的这一年,许巍已经不激昂了,不爱躁了,抑郁完了,抱着吉他归真返璞了。柳亚东臭不要脸地把这看成一种意气的继承,闹得好像和许巍一桌儿划过拳,还加了QQ好友。
桑塔纳出了和平路,白驹岭就更远了,两侧旧景,皆在大亮的天色里被拉成了长曝光。
世界之大,大于世界,有时候一场梦里就走完了。柳亚东最先醒的,动动脖子往车窗外一瞄,已经是个全然陌生的地方了。树种香樟,富强影印、红四方摩配、高升酒楼、圆圆快捷宾馆,彩票站......一街的门面挨挨挤挤,大大繁华于螺丝岗。转到那头,胡自强枕着兰舟睡,兰舟罕有地横斜着。看向前,邵锦泉正一手扶方向,一手夹着烟。感觉到了目光,他看向后视镜,笑:“等等到了。”
“饮、饮茶亭路?”
柳亚东一动,兰舟就缓缓歪斜到他肩上了。柳亚东定住,挺直腰身,撑住他的重量。又碰了碰他温乎乎的手背,在上面划了个圆。
“先不是。”邵锦泉递过三朵全白的绢花,三枚别针,“这个,你们等一下夹在衣服上,那个手套先别戴了。”说的是胡自强,说他脱了线头的那副枣红手套。胡自强说是她妈留的,他戴略有点儿紧小。
厉思敏按规格办丧,茶楼清早发辆小巴,载了些亲朋旧友,算蛮冷清的。厉思敏走得实在太可惜,谁也没想过他一米八几的男孩儿能得个淋巴癌,查出一个月,就瘪得齁瘦,脖子上密匝匝生出肉瘤,一张崎岖的脸上独剩双点漆的黑眼,头发也脱光了。吴启梦给他弄了个瓜皮型的帽子,戴上像个满洲贝勒,吴启梦就管他叫“敏阿哥”。厉思敏治了三个月就没了,一算,次月他也才满二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