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川(69)
作者:猫大夫
时间:2019-02-18 11:51:08
标签:校园
许蕴喆的忐忑从这时开始发酵,他不可避免地为即将来临的见面紧张。
可是精神科终究与普通的科室不同,隔着走廊的护栏,许蕴喆不知该找谁合适。他不禁懊恼来前没有打探清楚,现在只有像无头苍蝇一样打转。
幸而没过多久,有一位护士从防护门内出来了。
她大概没料到门外站了人,吓了一跳。
许蕴喆连忙上前问:“您好,我有一位亲戚在里面住院了。我想探视,请问需要做什么登记?办什么手续吗?”
“怎么又来了一个‘饲养员’?”护士忍俊不禁,又敛容道,“你等等,医生们吃饭去了。我把值班的实习医生叫来。——你是哪个病人的家属?有预约吗?”
许蕴喆错愕,窘然道:“没有预约。我是许仲言的家属,他是我的外公。”
“许仲言?”护士点点头,做了一个手势示意他在原地等待,转身重新打开防护门。
她没进去多久,许蕴喆听见她喊道:“哎,小齐!有位病人的家属想来探视,你过来看看?”
第九章-6
没多久,一个身穿白大褂的青年从防护门内走了出来。他的目光在许蕴喆的衣服上掠过后,脸上浮现出些许微妙的尴尬,问候道:“你好。”
“刚才我还想说,来了两个‘饲养员’,你到底归谁领养呢。”年长的护士开着玩笑,仿佛根本不在意这位年轻医生的面无表情。
许蕴喆听出她的言外之意,又想到刚才先他一步来到五医院的那个男生,心中不由得惊诧。面前的青年看起来比那个男生稍微大一些,可许蕴喆猜想,或许是因为他佩戴了一副银框眼镜的关系,故而显得人更加冰冷和老成。许蕴喆看了一眼他的胸牌,写着“齐骧”,是精神科的实习医生。
“你好,我想来探视我的外公——许仲言。他在这里住院,是上个月从淮左送来的。”许蕴喆想了想,又补充道,“是栗山县青川镇人,之前应该是傅红鹰医生帮忙办理的住院手续。”
不知为何,齐骧听完眉间微乎其微地蹙了一下,许蕴喆想,如果不是自己太敏感,根本不会发觉。
“傅医生吃饭去了,不在。你没有预约,对吗?”齐骧问。
许蕴喆感受到他眼神中并不明显的探究,心里不禁紧张,强作镇定道:“嗯,没有。我不知道要预约。”
他沉了沉气,道:“你先跟我到办公室来一趟吧。”说着,他对那名护士点了点头,又用眼神示意许蕴喆跟着他走。
春的萧条在医院里显得尤为明显,住院部的院中种了许多花树,经过春雨,已经纷纷落英。春意随着春花落在土壤,流淌着芬芳,也渐渐化作尘土。
许蕴喆跟着这位年轻的医生通过住院部的走廊,正值午休时间,他们没在途中遇上其他人。
“病人病情还不稳定的时候,按照规定,是不允许家属探望的,否则容易耽误治疗。”齐骧推门走进一间办公室内,在病历夹中寻找资料,问,“你多大了?有什么证件可以证明你是病人的家属吗?”
许蕴喆连忙找出自己的身份证,递给他,道:“我的户口地址,应该和他的住址是相同的。您看看。”
齐骧从眼镜背后抬起眼睛,没有接身份证,而是简单地瞥了一眼,点头表示看过。
不知道为什么,许蕴喆总感觉他的眼神另有深意。傅红鹰交代过他什么吗?如果什么都没有交代,他会不会已经猜到了?思及此,许蕴喆免不了忐忑。他想了想,试着问:“我外公……他现在的病情怎么样了?稳定吗?”
齐骧低头翻看病例本,没有马上回答。
许蕴喆偷偷地瞄向那个本子,发现上面的内容写得很少,他无法从简洁又潦草的笔迹中辨别写了什么内容。
“病人患有严重的阿尔茨海默病,同时精神失常。”齐骧合上本子,回答得简单明了,抬头看他一眼,“目前他的情况还算稳定,你如果想探望,现在跟我进去吧。但是注意,不要说任何刺激病人的言语。”
听罢,许蕴喆连忙点头答应。
前往住院病房的路上,许蕴喆通过齐骧的介绍得知许仲言的左耳已经失聪,右耳的听觉也不灵敏,如果和他交谈,要凑近了大声说。
许蕴喆听得心头发颤,心想许仲言住院才一个月的时间,怎么身体的健康状态变得那么差?他的心里直打鼓,忍不住问:“请问,除了我以外,还有谁来看望过他吗?”
齐骧沉吟片刻,答道:“可能没有吧。如果我没上班,也就不知道家属来访的事。”
他的回答在许蕴喆听来,有些过于缜密了。他完全可以说没有,或者有,却说可能没有。
来到住院部的花园,许蕴喆远远地看见老人家正在槐树下晒太阳。
他坐在轮椅里,静静地,一个人。周围也有一些住院的病人,可都不与之交谈。
许蕴喆依然跟着齐骧往前走,半路,一个穿着病号服的小女孩冲过来,拦腰抱住他。
他惊得才弯腰,便见到她昂头,对他龇牙咧嘴地做了一个十分可怕的鬼脸,邪魅的笑容完全不是她这个年龄应有的,哼声笑道:“大哥哥,要不要跟我玩?”
“你到那边去,找那位穿白大褂的哥哥玩,好不好?”齐骧弯腰,温柔地哄劝。
“嘶——”小女孩学着蛇的叫声,恶狠狠地瞪了齐骧一眼,一溜烟跑掉了。
齐骧那片刻温柔的样子让许蕴喆错愕不已,可女孩的状态更令他诧然。他眉头紧皱地望着那个在花园里四处奔跑,不断重复着要大哥哥陪她玩的女孩。她看起来比许蕴喆小不了几岁,顶多是初中生的年纪,可在她的身上全然找不到纯真、烂漫的痕迹。
“她被邻居家的大哥哥性侵了,变成这样。”齐骧平静地说,“案件还在审理中。她月初才来,病情不稳定。”
听罢,许蕴喆的心倏尔收紧。
齐骧望向那个抱住值班护工的女孩,说:“被自己亲近和信赖的人伤害,真是莫大的不幸。”
悲悯在他平淡的语调中被许蕴喆察觉,许蕴喆的呼吸突然变浅,浅得险些不能完成一次完整的呼吸。过了两秒钟,他意识到自己得说些什么,略微失神道:“希望伤害她的人能受到应有的惩罚。”
“嗯,虽然伤害最好不要发生,不过一旦遗憾地发生了,最好要恶有恶报。”齐骧停步,向不远处的许仲言抬了抬下巴,“他在那儿。我不过去了,你们不要聊太久。我在这里等你。”
他说的前半句,许蕴喆相信没有别的深意,只是看向许仲言的那一秒钟,许蕴喆忽而汗毛倒立。
许蕴喆走近时,许仲言没有留意,而是双眼微眯着,享受中午的阳光。
他这么慈祥的面容,让许蕴喆感到既陌生又熟悉。熟悉是因为许蕴喆儿时从被他疼爱过,陌生则是因为许蕴喆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看过这样的面容,加上外貌和状态的改变,许蕴喆真觉得自己看见另一个人了。
许蕴喆回头看了一眼在不远处等待的齐骧,按捺住激动的情绪,在一旁的长椅坐下。
过了一会儿,许仲言看向他,目光呆滞。许蕴喆却看得心脏不受控制地快速跳动,仿佛要从胸腔里跳出来。
老人的双眼已经浑浊,但目光却如同孩童一般纯净。半晌,他冲许蕴喆咧嘴一笑,可眼神依然像看一个不认识的人。
“外公……”许蕴喆喊出这个称谓,“您还好吗?”
许仲言的表情没有任何改变。
想起齐医生说他失聪了,许蕴喆凑近他的耳旁,大声问:“您还好吗?”
他笑盈盈地看他,乐呵呵地点头:“好、好。”
他全忘了吗?忘了以前的事,也忘了自己为什么来到这里?许蕴喆震惊极了。他左思右想,良久,小心翼翼地说:“外公,妈妈要结婚了。她终于要结婚了。”
“结婚?”许仲言懵懂地望着他,很快皱眉,扁了扁嘴巴,像一个不高兴的孩子,“结婚有什么好?为什么要结婚?”
许蕴喆一愣,迅速地观察他的表情,心中的困惑再次扩大。
“婉婉,你是不是喜欢漂亮裙子?”老人家用近乎无邪的目光望着许蕴喆,笑问,“爸爸给你买很多很多漂亮的裙子,好不好?”
许蕴喆的后背没来由地开始僵硬起来,但对着外公诚挚的目光,他努力保持微笑,甚至将嘴角上扬。
“爸爸给婉婉买很多很多漂亮衣服,有白色的纱,红色的花。婉婉喜欢伐?”他的笑容慈祥而亲切。
许蕴喆觉得自己的背上已经渗出汗来,半晌,他点点头:“喜欢。”
“婉婉喜欢就好。”他拉起许蕴喆的手,摇了摇,“婉婉喜欢什么,爸爸就给婉婉买什么。爸爸给婉婉买好多好多漂亮的玩具,婉婉是爸爸的小公主,一辈子都不离开爸爸。”
后来老人家说的话,再也没有离开过他的婉婉。
许蕴喆几度感觉自己会晕厥,但他始终没有。他不知道是否因为外公紧握着自己的手。
他发现才短短一个月不见,外公比从前衰老了很多。他的头发全白了,找不到一根黑的,脸上的皱纹也比从前多了很多。许蕴喆看着他握住自己的那只手,嶙峋的骨架上包着一层皱巴巴的表皮,上面长满了老年斑,指甲灰白没有血色。
许蕴喆忽然悲哀地想,自己老了以后是不是也会变成这个样子。
“外公,您想妈妈吗?”他用微微颤抖的声音,轻轻问。
老人家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只顾问:“婉婉,清明节你吃青团了伐?爸爸这里有你最爱吃的豆沙青团,给你留着。待会儿我们一起去吃,好伐?”
许蕴喆提起一口气,有些咽不下去,良久才默默点了头:“好。”
正在这时,原本等在不远处的齐骧快步走来,俯身在许蕴喆的耳边低声催促:“你该走了。”
许蕴喆不明所以,抬头讶然地看他。见他面色严峻,许蕴喆突然意识到这次探望是一次“特许”。一时间,感激和诧异满溢许蕴喆的心底,他立即在齐骧敦促的眼神中起身。
他犹豫了一下,弯腰对老人家柔声说:“外公,我先走了。改天再来看您。”
“啊,婉婉要走了么?”老人家失望地望着他。
许蕴喆的喉咙发紧,勉强地笑了一笑,跟着齐骧匆匆离开了。
许蕴喆心事重重地跟在齐骧的身后,不多时便走出防护门外。
齐骧止步道:“我要值班,不送你了。”
“谢谢你。”许蕴喆由衷说道。
他点点头,转身打开门,重新回到了冰冷又温暖的防护门里。
小的时候——甚至,在不久前,许蕴喆仍记得幼时外公对自己的好。外公是那么疼爱他,以至于他每一次受到妈妈的责骂时,他总能躲在外公厚重有力的羽翼下。
可是,事到如今,许蕴喆不得不承认这一切或许只是他对童年美好的臆想。他说不定错过了很多,说不定给残忍和冷漠加了滤镜,才会有那么多的谅解。他还该谅解外公吗?外公把一切都忘记以后,仍惦记着给女儿买漂亮的衣服和玩具,仍希望女儿一辈子不要离开自己……荒谬让许蕴喆突然不知自己被置于何地,令他周身发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