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星远顾(31)
他最近总是往隔壁村跑,因为那儿发展程度好一些,有不少在过年要翻修老房子的。村长就去捡别人不要的材料回来攒着,好继续铺他的路。李顾知道之后气得不行,觉得老村夫真的疯魔了,当面就要喷他:“你去干嘛呀,那哗啦啦拆房子多危险,你跟在后面那么捡也不怕被砸着。”老村长被他说得脸上没光,低声反驳他:“我注意着呢。”
李顾还是气:“你注意有啥用啊,石头长眼不?人家也干工程呢,一刻都不能停,又不是勤等着你去拿,你非往里面挤,伤了算谁的啊!”他语气实在重,句句戳在老村长的心上,看到对方一个年纪不小的人露出孩子似的无助神色,李顾缓和了语气:“我不是说了,你再等几年嘛,我工作了就给你修路,等几年好不好?”
村长还是倔,一梗脖子道:“你就别管我的事。”
李顾气得直哼哼,他现在比老村长懂得更多,知道宁川想要发展,就必须得走出去。不是以附庸的身份去往城镇输血,而是以宁川的身份站起来,这条路确实很关键,可是……可是他们眼下根本做不到。路,太贵了。
这两人都倔,无法互相说服,只好歹还相互有着情分,年还是能过。年夜饭上村长多喝了两口酒,李顾还记挂着他搬废料的事处处跟他不对付,说你省省吧,这瓶是不是都快喝没了,不是要等我结婚吗?村长光笑,也不说话,眯着眼看李顾,活像个看相算命的江湖骗子,最后这“江湖骗子”铁口直断:“唉,还结什么婚,你小子就不是个有媳妇儿的面相,你爹我什么都留不下来给你。”“嘿你还真是……”李顾一把夺了他的酒,里面还剩了晃荡的半瓶。他倒不为娶不上媳妇儿生气,纯粹是因为村长的语气叫他听了心里堵。老村夫应该永远是那个驴脾气能随时跟全世界去抗争的,他稍微一流露出认命投降的意思,就叫李顾格外心中涩涩。
纪寒星适时出来转圜,给村长夹了一筷子菜:“别喝酒了,多吃点菜来。”村长抚着心口感叹:“还是星星好。”
一晃到了初五,村长大清早出去捡料子,最后是被人抬着回来的。隔壁村拆旧房子的时候旁人没注意,墙倒下来,把村长脚趾骨砸得稀碎,左边小腿也用不上劲儿。李顾红着眼骂他:“你就是该!”可是他背过身自己却又忍不住要哭。
他就是担心会这样,一直在心里提防着,可事情还是发生了,如同宿命。他原本是个心窍不开屁事不懂的野小子,可现在他会哭了,他哭躺在床上哀哀叫的老村长,哭村里修不上的这条路,也哭命运之哀。他的哭不是爆发出来的,倒像是积累了多时的委屈都变成了水泽,这个人的心里再也装不下了,就变成眼泪,从眼睛里涌出来。
纪寒星去拉他的手,顺着他的手指慢慢牵到他手心,小孩的手柔软而温热,是幼嫩的,但充满了生命力,他说:“别哭,李顾哥哥。”
李德正路
李顾以前觉得人的成长是按部就班的,如果在宁川这种地方,就是五六岁能帮家里烧水煮饭,七八岁能帮忙干农活撑起半边天,十三四岁放出去养家糊口。如果按照城里读书的节奏,就是先读初中,再读高中,然后是大学,读完了找个好工作。他没想到有时候生活根本不给人按部就班的余地,想要不被打倒,就只能成长得快一些,再快一些。
老村长那条腿始终也没治好,他变成了一个瘸子,还是个有点伤心的瘸子。毕竟只剩一条好腿,攒料也没原来利索。
李顾想到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比平时更凶猛地去学习,彼时他还没有更好的路可走。许寄文发现李顾这学期确实有点虎,不仅在其他科目,连语文这科也力求把扣分点降到最低。几次成绩出来高得吓人,许寄文担心过犹不及,嘱咐道:“你稳着点就行,不用逼自己。只要能保持这个势头,去一高就是板上钉钉的事。”
他何止要稳稳进一高?他想稳稳地考市状元!
可李顾没敢跟许寄文说,他这是为了钱——每年前三都有助学金可领,大概有两千块,有了这个,他可以给老村长买一车石头。
李顾在这么高强度的学习下还保持着每周接纪寒星回家吃饭的习惯,没过多久,纪寒星就主动跟他说周末不回去了,面对李顾的惊讶脸,纪寒星淡定地表示他给自己跳到了六年级,这学期要准备考初中。“周末我想多在学校待着看看书,哥哥也留学校吧,你应该比我更忙呀。”这是给李顾省了不少时间没错,可纪寒星的懂事叫他心中酸软,难免多心地想纪寒星着急跳级到底是为什么。纪寒星撇撇嘴,十分自然地表达自己的嫌弃:“老师讲的都是小孩课程,纪爷爷老早教过我,我学着没意思。”
“那就慢慢来吧,多交点同龄朋友是不是也挺好的?”李顾哄着问。
“太小孩了,跟他们玩不到一起去。”
李顾被他这模样可爱到,心窝子都是一软:“那改成每两周回来一次吧,哥得常常见着你。”纪寒星想了想,说好。
这学期当真过得飞快,印象里他们就见了那么几次,时间就已经呼啦啦推进到了各自的考试。
成绩出来那天李顾很高兴,也松了一口气。这种高兴是复杂且压抑的,就好像一个高个子在低矮的房檐下,喘息余地尚且不足,蹦也蹦不到多高。状元已成定局,后面走完流程他就能拿到奖金,李顾一颗心落回肚子里,开始盘算买石料的事。
他以为这两千块是他目前能拿到的最多的钱,没想到有个西装革履的人过来找他:“请问,你是七班那个联考第一的李顾吗?”来人自称姓魏,魏先生自我介绍说是集英高中的年级主任,来之前稍微对他的情况做了一点了解,想跟李顾的家长谈谈。
李顾狐疑地把他从头到脚看了一遍:“你有啥事直接跟我说吧。”
事情是这么个事情,当地私立学校一直有“买学生”的情况存在。理由很简单,除了一高这种公立的好学校,剩下的高中要么是公立的,但师资和生源都一般;要么是私立的,学费昂贵,想可着学生赚钱。这种学校一般穷孩子读不起,学校为了面子好看,每年会花高价去“买”一些中考成绩突出的学生进来,以奖学金的形式大笔支付出去,为的就是让他们过来苦读,提高一下升学率。
李顾平生第一次知道还有这么社会的操作,整个人都惊呆了。惊讶之余,心动也不是假的,他们给的条件很优厚。魏先生脸型瘦长,透着精明相,态度却和气,说话一直是和颜悦色的:“你底子好,来了集英老师也会着力培养你,学费食宿都能减免。集英是建立时间晚,口碑上才稍稍不如一高,但老师都是外聘来不错的,你可以仔细想想。”
许寄文也来找他,说趁着他还没回宁川,今晚替他摆了一桌酒。
江湖规矩嘛,考出这样风光的成绩家长都是要请老师吃饭的。这几年来,七班的任课老师也都在李顾身上下了功夫。许寄文知道李顾家里穷,还是被收养的,家里必然顾不上这事,可如今他是状元了,许寄文要他风风光光的毕业,礼数上不能落人口实。许寄文刚刚邀请完班里其他的老师,估计收揽回来不少称赞,整个人容光焕发,高兴得像是今天他自己结婚:“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那个老校长不?他就是一高的校长。等你过去了,我得给你塞到一个好班,你就读理科知不知道?你优势在这里。一高有个姓张的老师,他物理教得一绝,保不准你还能竞赛拿奖……“
李顾低着头一直不敢看他,听到许寄文开始给他描绘未来,终于忍不住要打断:“老师,我决定去集英了。”
他开口要了三万,把自己给“卖”了。
许寄文多半天没反应过来,末了“哦”了一声径直走了出去。李顾被他晾了一个下午,他觉得许寄文可能不会原谅他了。李顾心里难过,许寄文愿意管他以后去哪里是真心为他好,可他自己眼皮子浅,配不上这份期待。天快黑了,许寄文又走回来,没事人似的把他衣服整理好:“走啊,饭还能不吃么?”李顾嗓子发紧,艰难道:“谢谢您。”
许寄文在城里一个很牌面的酒楼开了个包间,七班的老师和一中的校长都在。许寄文一边乐一边说:“来给李顾也倒点,别的学生哪有刚初中毕业就能喝酒的,可这小子都快成年了。”李顾只记得那天的菜可真多,比他过年的时候看到的都要多,他还说了很多个谢谢。以及对许寄文说的很多个……对不起。
毕业寄语上,许寄文写了跟纪知青同样的那句话给他——少年心事当拿云。
不要只被眼前的东西困住,世界上永远比你想得更高更远一些。即使生活本身有许多无奈,即使很多时候你陷在眼下的泥淖里,但也还是要记得,往更远的地方去看。
三万,在那个时候够修一条路了。
工人问这个年轻的出资人,路要叫什么名字,李顾说叫李德正路吧。李德正,老村长的名字,很多年没有人叫过了。他一直都活得像个没有名字的人,一个身份成了他的名字,他就勤勤恳恳只为这个身份而活。
村长知道之后臊得慌,指着李顾说你给我改了,李顾说不改。村长急了,说我抽你你信不信,李顾一梗脖子,十分的理直气壮,用他浑然天成的方言吼道:“是老子出的钱!”然后就被村长满村追着打。
他跑得不快,老村夫坏了一条腿,已经快追不动他了。李顾有意慢下来被他追上,屁股上挨了两下大鞋板子,可是他很快乐,笑得眼睛里全是泪。
路快要竣工的时候,这个漫长的暑假也结束了。李顾就快成年,他已经是个结实好看的小伙子了。他们一家三口去看修好的路,那天李顾心情格外轻快,他蹲下来要背纪寒星过去。纪寒星这几年也长高不少,他笑眯眯拒绝了依然被当做小孩子。李顾无奈,一眼瞟到了瘸腿的老村夫,不由分说背上他,跑得飞快。吓得老村长直捶他的后背,连声叫小畜牲把他给放下。风呼呼而过,纪寒星跟在两人后头,他们一同往前走。
到了村口路碑那里,李顾才把他放下。
那块厚实的石碑上写着李德正的名字,老村长想,如果有一天他死了,连墓碑都不用重新立,没有比这更风光的了。他抚摸那块石碑,从怀里掏出自己珍藏的酒,往石头上洒了一小杯。李顾欠欠地凑过去:“哎,给我也尝一口呗?”他尝了一点,辣得他眼睛里直冒水,果然是他自己的“女儿红”,烈得不行。
就是这条一直延伸到远方的路,买了他三年。李顾把眼里辣出来的水泽擦干,那张脸上慢慢露出一个笑容,可是有什么关系呢,他就要成年了,早该有承担自己人生的勇气。
啥情情爱爱的,不健康
纪寒星考上了城里最好的中学,跟李顾这种野路子成仙不同,他一直都是名门正派。小孩因为跳级跳得太快,成绩不是班里最拔尖的,但他保持得挺好,永远在第一梯队,需要的时候稍微拼一拼亦可脱颖而出。纪寒星原本读的那所学校是小学初中连着,他自己权衡之后觉得学费不划算,于是考出来读了普通中学。
学校离小院不远,他开始走读,每天早出晚归。
而李顾去了集英,那位魏先生在他报名时找过他一次,问他要不要住在学校。李顾大喇喇地说:“不用不用,我有亲戚在这里呢,住他家也就半个小时的路,不远的。”魏先生高深莫测看了他一眼,依旧是那幅和风细雨的样子,循循善诱道:“那一来一回每天就要浪费一个小时了,学校是为你们好,你住这里又不收费的,条件也不错。比如你晚上发现什么题目不会,也有值班老师能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