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星远顾(2)
那时候李总还不是李总,只是个名叫李顾的皮猴子,成天没有正事可做,在那个小小的山坳里上窜下跳,是个土气十足的山大王。
宁川这个听起来安逸美好的名字,背后是个贫困县里的贫困村。除了人口多点,要什么什么没有,唯一一个风雨飘摇的小卖部是这个小地方最接近市场经济的一面。李顾据说是老村长捡到的,拉拉扯扯由这个单身汉带大。长到十四五岁头上,像只精瘦黝黑的猴,身体健康活泛,能打架能闯祸。
原本他这个年纪的小孩子是要跟着村民出劳力,种地修路干活儿的。但自从支教的老师纪知青来了之后,老村长说什么都不再让村里的孩子干活儿,只要他们好好跟着纪知青认字读书。
那年冬天的时候,从城里探亲的纪老师回来,还带了一个小孩子回宁川,说是叫纪寒星。
李顾以前很讨厌宁川的冬天,风呼啦啦地响,吹在脸上像刀子割。空气吸进鼻子里,都干得能刮破鼻腔。还有光秃秃的山和流速变缓的水,这里没什么好的,所以也留不住人。来这里的老师都是待上几周就走,来的时候也有满怀信念和热情的,走的时候大多匆匆忙忙甚至不好意思跟这些已经倾尽所有来招待的村民告别,只想回去好好洗个热水澡。仿佛贫困是种会传染的病,沾染上了,自己也会有不祥的意味。
李顾那时候没见过外面的世界,只隐约知道山外面的人跟他们生活的方式是不同的。他那点井底之蛙的眼力见还不足以让他生出对于世界不公平的怨怼来,依旧是个没心没肺的皮猴子。小皮猴李顾裹紧了身上有补丁的棉袄,蹲在干枯的树枝上,看到头顶星河璀璨生光。
即使在寒冷冬天的晚上,也有星星闪闪发亮。这是纪知青跟他提过的,纪寒星名字的意义。
李顾见到那小孩第一面就记住那双眼睛了。
他从没见过这样漂亮的人,这样熠熠生辉的眼睛。宁川的女孩子也是灰头土脸的,能吃饱就行了,外表这种东西既不注重也不知道怎么注重。发育不良的小男孩小女孩玩在一起,乍一看过去都是皮肤有些皲裂的脸蛋子和洗到败色的破棉袄,实在看不太出所谓的男女有别。
李顾去纪知青家里,是为交作业的。
他已经十四岁了,邻村跟他同龄的都换上假证出去打黑工了,他还待在宁川念书,学的是再基础不过的入门知识,手上捏着满纸见不得人的狗爬字。
纪知青正在光线飘忽的灯下改教案,他分不出神来,就说:“星星,你帮李顾哥哥看看。”
原本坐在床边看书的小孩闻言抬起头,那是李顾从未见过的干净漂亮的小人儿,不过七八岁的样子,可能还要更小一些,像是最好的白面粉揉出来的小面人,嘴唇红红的,像春天里开得最冶艳的花。一双眼睛尤其漂亮,眨一眨,好像就会溢出满天星辉。
纪寒星听到纪知青的话,放下自己手上的书,一板一眼走过来,对李顾伸出手。
李顾突然有些窘迫,他大大咧咧毫无顾忌的人生里陡然生出茂盛的羞耻心,攥着草纸似的作业本不肯撒手。
小孩语气平平地开口,声音清冽好听:“写得丑我也是要看的,你不用担心。”
李顾一愣,小孩这是在宽慰他么,只听小朋友接着说,“因为你可能不仅写得丑,还写错了。”
李顾难得红了脸,收回作业纸不是,给他也不是,手都不知道怎么放了。
纪知青笑起来,“星星别这样说,哥哥比你年纪大。”
“那就应该认识更多字才对。”纪寒星说,话不是好话,还有点尖刻,语气却是一点偏见没有,很是那么回事的样子。纪寒星拿过了他的作业,白嫩嫩的小手把那两张“草纸”展开抹平整。
李顾局促地蹲在旁边,心里暗暗想着,下次弄点好纸来写作业,自己的本子这么糙,可别把小孩这嫩豆腐似的手刮破了。
纪寒星审慎地逐字看过他的作业,翻着他满纸的狗爬,表情郑重:“你基础不行,不过不用怕,以后我会好好教你的。”
李顾一时哭笑不得,只觉得这真是他浅薄的人生经验里遇到过最漂亮也最特别的……小破孩。
写名字
老村长把村委会办公的房子让出来做了教室,这大概是宁川能找到的最规整的两间可用于教育的房子。以至于他平日里办公只能屈尊窝在教室最后一排。胳膊腿齐全的桌椅都给了小孩子,老村长找了个三条半腿的凳子,敲敲打打凑合着用,每天坐得比谁都精神,因为一个没注意可能摔成个四脚朝天的王八。
他惯常随手带一根枯得发脆的小树枝,乍一看是活脱脱一个丐帮帮主。帮主身负维护纪律的重任,哪个不听话,在课堂上瞎咋呼的,他就掰一小截树枝扔过去。因为坐着三条腿的凳子,村长时常下盘不稳,导致树枝棍乱飞,容易误伤人。为此李顾无奈奉命坐到了第一排,任务是在老村长一棍误扎死纪老师之前,伸手捉住“暗器”。一个学期下来,老村长平衡能力变好了,堪比一根绳睡觉的小龙女。李顾投掷和躲闪暗器的准头激增,没事还能去山上弄点野味回来给自己成长中的身体加餐。
虽然过程不太容易,总之是让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都能老实听课了。宁川这些小萝卜头,年纪不一,高矮各异,在没文化这件事上倒是颇为一致,纪知青一律从头教起,连年级都不用分。
他是这里待得最久的支教老师,偶尔不上课的时候主动下地帮忙做农活都会被以老村长为首的村里人拒绝,大有纪知青的手碰一下锄头都是对知识亵渎的意思。在这些乡民眼里,他俨然成了知识在人间的化身,万分矜贵。加上纪知青白净高瘦,永远有本事在这个气候诡谲、偶尔风沙肆虐的地方保持自己一身素净不染尘土,气质就显得更不一般了。
他住着村委会教室后面的房,在宁川这种地方算个风水宝地。门口就有水井,取水不用走很远。老村长怕他冬天打水费力,就支派免费劳力李顾去,每天给他屋里水缸装满,该做的杂活给做了。
李顾一开始有点怵纪知青,因为这人跟其他下乡来扶贫的老师不一样,那些老师一见到他们就笑,虽然李顾也不完全喜欢那种笑容,总觉得带着些怜悯和施舍的意思。教的时候也是恨不能把献爱心写在脸上,学会了夸你,学不会也夸你,反正小孩已经这么惨了,多提点其他要求都显得不够人道。纪知青不一样,完全没有因为同情他们年幼失学而放点水,你不能假装在学,因为他会盯到你学会为止。这文化人执拗起来,比大鞋板子抽人的老村长还要恐怖。
李顾原先是完成老村长吩咐的每日任务就跑,自打纪寒星来了之后,他在纪知青家里逗留的时间变长了,有事没事还想去遛两圈。李顾懵懂地理解了为什么外面的小女孩愿意花很多钱去买又贵又不实用的娃娃,因为这样漂亮的小东西放在家里就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比他下河摸鱼上树掏鸟都要开心。
去到纪知青家里的时候门没锁,纪知青人却不在,只剩纪寒星一个人,坐在高高的凳子上,拿着一本书在看,李顾好奇地伸头看了一眼,书名五个字,他只认出“两万”这两个字来,还是看麻将的时候学会的,再一看书里密密麻麻排布的字,显然也不是什么小人书,直看得他头疼,问纪寒星:“这些字你都认识?”
纪寒星老道地点点头:“差不多,偶尔有一两个生僻字认不出来可以查字典。”
他就那么高高地坐着,脚落不到地上,翘着晃悠悠的。捧着一本李顾看不懂的书,跟山里的孩子不一样,倒像个哪里来的小精怪,漂亮得惑人又高不可攀。
李顾突然有点自卑,他启蒙教育来得太晚,以至于十四五岁了还没发展出成熟的羞恶恻隐之心,但是现在终于咂摸出一点少男的自尊和要强来,即使对方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却让李顾破天荒感受到了不想在一个人跟前露怯是什么滋味。
他空长了个子和年岁,也就能认得几个笔画简单的字。艳羡地看了纪寒星一眼,李顾由衷道:“你真厉害,这么小就会认这么多字。”
“我只是学得早,”纪寒星眼光从书上挪到他脸上,看了他一会儿:“你想要学认更多字吗?”
“……想的。”纪知青每天也教,但李顾总以为出卖力气才是他这样的人将来最正常的出路,学得不算敷衍却也不很上心。不知怎么的,看到这个小孩忽然让他觉得如果能成为一个靠知识吃饭的人才是真的好,至少身上能像纪老师一样总是干干净净的,这样才可以和星星一起玩儿。
他这么一说,纪寒星那总是端着正经的脸上生出一丝笑意来,看得李顾一愣。
纪寒星道:“纪爷爷说,肯学好的人就值得教。”说完他从高高的凳子准备扭下来,李顾看得心惊胆颤,他想他要是将来有钱的话,就把家里全都铺上毛绒绒的地毯,让纪寒星能赤着脚到处跑,否则这么个白面捏成的小孩子碰到哪里都怪让人心疼的。
于是他走上前把小孩举了下来,纪寒星对他笑了一下:“教你从自己的名字开始写起吧,你那字确实不太像样。”
李顾窘了。
他的名字笔画对于一个大龄文盲来说确实嫌多,两人蹲在一起,一人找根树枝,纪寒星在地上写一笔,他就写一笔。纪寒星从四岁开始练字,如今已经很有些形意。
李顾想不通,为什么同样是笔画,纪寒星写出来像书上印的字,他写出来就是狗爬,还是喝多了意识不清醒的那种狗爬出来的……
纪寒星实在看不下去了,握住他的手,试图用小小的手掌把李顾的手包在里面:“你放松一点,我带着你写。”
分明
李总时常被人提醒着去回顾自己的人生,商业杂志的采访喜欢把他在山里的日子归为这个成功人士生命最初的一阵痛。其实李顾回想起来,山里的岁月并不艰难。他那时像个蒙昧未开的石猴子,没见过富裕,所以不知道贫穷意味着什么。
既没有见识生活有多美好,也还没来得及领悟生活可以多残酷。
纪寒星用了一个下午教会他工工整整写自己的名字,李顾隔天交上去的作业本,里面正文内容充斥着爪哇国的鬼画符,封面上居然写了个人模狗样的名字,看得纪知青有些好笑。
纪寒星一本正经地表扬了他:“你学东西很快,每天多练习多看,用不了多久就可以积累出很多字词了。”
李顾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被一个比他小很多的娃娃表扬,心情岂是一个复杂可以形容的。他大着胆子跟纪寒星提了一个要求:“你能不能……教我写你的名字?”
纪寒星亮闪闪的眼睛看过来,似乎有些不明白,李顾赶紧解释:“你名字好听,我想学会写。”
“唔,那好吧,我教你。”
纪寒星蹲在地上画了三个大小差不多的田字格,“我叫纪—寒—星—,纪的右边是不出头的己,寒是寒冬的寒,星呢,就是星星的星。”
纪倒不算难写,虽然李顾给画出个麻花算作偏旁,好歹也有了个字模样。寒就难写了,等他把中间三道横杠写完,早超出田字格不知道多少,李顾摸摸鼻子,非常惭愧地再多加了两个点,啧,毫无风骨,像个尿不尽的胖子。他心虚地去看纪寒星,对方倒没露出嫌弃的表情,平静地指出问题所在:“你练得不多,字形结构有点弱。可以先学工整一点好写的字。”
说着在地上划拉出一个“星”字来,朝李顾努努嘴:“写这个看看?”